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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亦有道之九龍杯(下) 第十九章 作者:小謝
    一滴血濺在趙逢春臉上,益發襯得他膚色玉白。他不是個心軟的人,握刀的手卻在發抖,腳也是軟綿綿的。

    整整挨了三十七刀,面前風度翩然的七絕公子已成了血人。依照協約,那三十七刀都沒有刺到要害之處。每一刀都不致命,但也不輕,納蘭小七靠在墻上,借著墻壁的支撐竟然還沒有倒下去。

    趙逢春忽然想起程鸞玉。程鸞玉嫁了他,那傾世花容上的笑容卻每每如漂在水上的油,永遠是空泛的。想到這些,他剛剛柔軟了一點點的心又冷酷起來。

    我沒有錯!全是這個人自作自受!

    這樣想著,趙逢春舉起了他的劍,斜斜刺入納蘭小七手臂。日后好好養傷,不會殘廢,但那無疑會很痛。趙逢春不無惡意地想:一個人身上能有多少血,就算血流不干,痛也要把你痛死!

    納蘭小七在劍下顫抖,他掙扎著抬起頭望向趙逢春,慘淡面容上突然綻出一絲扭曲笑意。每一根眉毛都寫滿了痛楚,那一雙眸子里卻是罕見的深邃平靜,仿佛在對趙逢春說:我不怪你,我明白你心里的苦。

    趙逢春心里恍惚了一下,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頹然和倦意,那一片血紅刺得他眼疼,納蘭小七臉上的笑意更是令人不忍看。他一咬牙,退到一邊。

    看見趙逢春身后的人,納蘭小七身子不由一僵。

    那是個蒙面的女人。身段婀娜,渾身上下都透著陰厲的寒意。她穿的是一件黑裙子,手在裙角一掀,露出一段白紗裙,裙角繡了一只白蝴蝶。誰不知道湘西一窩蝶的少當家白小蝶是個狠角色?他愛她的美麗與狠毒,那一種熱烈潑辣的味道如烈酒,令他溺于其中,當日舍了洛陽花魁程鸞玉南下追隨其裙下,幾乎醉死溫柔鄉。

    如今,這熱烈潑辣的女子卻是他的催命符。

    一口氣輕輕呼出,吹得面紗一漾,艷若桃李的面孔在納蘭小七眼中一閃。白小蝶笑得慘淡,附在納蘭小七耳邊輕聲說:“你死定了!

    納蘭小七心里一沉,卻只是忍痛微笑:“你還是這么美。”

    面紗飄落,白小蝶聲音森冷:“我不是來玩游戲的,我是來殺人的。”

    納蘭小七只是笑,仿佛白小蝶說的是什么纏綿的情話,“我不怪你,只希望你能早些忘了我,早些快樂起來!

    白小蝶恨極,一刀刺入納蘭小七肩胛,刀未拔出,血只是沿著劍刃與骨肉的密合處往外漫溢。納蘭小七的臉因劇痛而抽動,笑容卻不改,眼中憐惜之意一分分加深,“我有多痛,就知道你有多痛……讓你這么傷心……這么傷心……”他聲音顫抖,仿佛不知要怎么往下說。

    白小蝶來時恨不得刺他十萬八千刀,把他剁成肉醬,可這第二刀卻無論如何刺不下去了。

    她不能原諒納蘭小七,更不能原諒自己的心軟,她嘶聲喝道:“閉嘴!我……一定要殺了你!”

    她猛地拔出了刀,血箭噴在她臉上,眼前一片血紅,那一刀不管不顧地刺了下去,然而手感完全不對。她是用慣刀的人,就算視界模糊,也約略知道那一刀刺在什么位置,入刀有幾分。可感覺完全不對!

    白小蝶想往回抽刀,發現刀仿佛釘在了石頭里,完全抽不動。她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看見眼前多了個人。而她的刀,被納蘭小七的兩根手指夾住了。

    “讓開!”白小蝶大喝一聲,驟然發力抽回了刀,忽然發現不對勁兒。

    那少年緊緊抱著納蘭小七,盡力將身子打開,仿佛要將納蘭小七遮住、擋住、護住。納蘭小七仍然在笑,和剛才一樣的溫柔,卻又不同。曾幾何時,納蘭小七也曾這樣對她笑過,但仍然不同。她說不清哪里不同,只是感到失望與傷心,仿佛一個曾被燭光溫暖過的人,忽然之間發現那燭光原來可以燒成燎原烈火,而她所收獲到的,只是燭光。她曾擁有的,曾因為失去而痛苦的,原來都是一些根本微不足道的東西。

    納蘭小七抱著鐵星霜艱難地轉了個圈,將他固定在自己的懷抱和墻壁之間。背對著白小蝶,他沒有什么勝算,然而無論如何不能把鐵星霜放置在刀劍之下。鐵星霜手指痙攣地抓著納蘭小七的肩,幾乎摳進他的肉里去,他拼命搖頭,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將納蘭小七推回來。兩人一起使力,搖晃了一下滾倒在地。

    鐵星霜眼中的恐懼在一剎那間幾乎擊敗納蘭小七。

    他兵行險招換鐵星霜的信任,可這樣危險的游戲,他若死了,鐵星霜怎么辦?誰來照顧他,誰來安慰他?

    納蘭小七自始至終鎮定的心突然亂了。

    胸口傳來微微的涼意,那么的冷,幾乎要將人的靈魂凍結。他看見鐵星霜眼中的恐懼加深、加深、加深,眼淚奪眶而出,那清麗絕倫的面容扭曲得厲害,抽搐著,滿是傷心、絕望、狂亂!納蘭小七想伸手撫平那些傷心,他抬了抬手臂,卻發覺使不出一點力氣,他滿心焦慮,不知要怎么辦才好。

    彷徨中,兩瓣冰涼的唇撲上來,兇狠地吻住他!

    鐵星霜仿佛化身成一只受傷的小獸,嗚鳴著、嘶咬著,他的眼淚沾在納蘭小七臉上,是滾燙的,仿佛銀紅的火星子,那么的灼痛,像要在納蘭小七臉上燙出一個個洞來。

    “對不起……”納蘭小七輕聲說。他感到尖銳的痛劃過心臟,然后眼前的一切都在變輕,變模糊。

    鐵星霜狂熱的吻變慢,變淺。怔忡地看著眼前的人,他腦中一片空白,隱約仿佛聽到有什么人在說:

    “我要賴你一輩子的……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永伴身側,不離不棄……”

    “秋天的時候到葉城,桃子熟了,我摘桃子給你吃。明年春天了,桃花開了,我釀桃花酒給你喝……這桃花露酒是我搗鼓出來的方兒,別家都沒有,入口清香甜美,喝了神清氣爽……唔,我們開個酒鋪子好了,專賣桃花露酒……”

    “這個小壞蛋又會兇人又會算計人,可我偏偏就喜歡這個小壞蛋,喜歡得不得了!

    “只喜歡小霜霜一個,不喜歡別人,也不勾搭別人。若有人來勾搭我,一定嚴辭拒絕,若戒之不聽,先拳打后腳踢,見一次打一次,直到打得那人不敢勾搭我為止……”

    那些話撲天蓋地而來,如沒頂之海、燒身之火,鐵星霜被拋在岸上的魚一般張大了嘴,只是發不出聲音。一口氣憋在胸口,幾乎要將他悶死,眼前越來越黑,黑暗中卻有五彩的光環閃爍,那一點光漸漸地熄滅,他心里的光仿佛也滅了。

    “啊——”他大口地喘息著,突然頭頸后仰,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慘叫!

    野狼般的嗥叫,驚得白小蝶撒刀后退。

    黃微云解了蘇天賜的穴道急急趕過來,蘇天賜抱住鐵星霜安撫,黃微云俯身察看納蘭小七的傷。光線被人擋住,幽幽的一點暗光下只見那刀從后背扎入,自前心透出,急切間不知道究竟如何,黃微云抬頭怒喝:“還不夠!還不夠嗎?”

    眾人面面相覷,孫長老一聲長嘆:“納蘭公子是個硬漢子,我佩服得很!只要納蘭公子不再作惡,丐幫絕不再與納蘭公子為難!闭f罷,下樓飄然而去。眾人中本以他為首,他一走,另有幾人便也有要走的意思,唯獨胡雪原不說話,只是將眼光牢牢盯在洛陽花家的花缺玉身上;沂敲T望族,花家小姐為了納蘭小七誓死不嫁,成就一段風流韻事,也使花家丟盡了臉面。

    胡雪原道:“花公子怎么說?”

    花缺玉淡淡道:“胡先生的意思呢?”

    “我那一刀已經砍了!

    “那胡先生就該走了!被ㄈ庇窨戳丝刺焐蚺赃叺拿梨镜f,“出來這么些天,家里那兩只八哥大概又學了不少精細,三妹不定又教它們什么話來罵我。咱們還是快回去吧!”說著,也翩然下樓。

    胡雪原臉色不由一灰,凝立良久,一拂衣袖下樓而去。眾人中本以他們三人地位為尊,他們一走,納蘭小七又是那么個情形,別的人也就散了。

    片刻功夫,樓中的人走得干干凈凈,黃微云和蘇天賜分別抱了納蘭小七和鐵星霜離開,只剩白小蝶一人在樓上。她靠著墻,緩緩地滑坐在地上,滿身的鮮血仿佛要燒起來,她打了個冷顫,將頭埋進臂彎里,良久良久,驀地爆發出一聲啜泣。

    ***

    納蘭小七命大,那一刀沒能要走他的性命。夜里疼得醒來,鐵星霜總會及時握住他的手,替他擦去一頭的冷汗。日復一日的痛楚,仿佛被禁在地獄里看不到天日的頭兒,鐵星霜的手是唯一的希望和溫暖。

    納蘭小七身子壯,兩個月后傷口結了疤,繃帶解去,已能坐在床上吃飯說笑。照顧了納蘭小七一個月,鐵星霜病蔫蔫的身子反倒奇跡般地好起來,連厭食癥也不藥而愈了。

    蘇黃二人本來要送他們回蜀地葉城,因著黃微云接到一封家書匆匆離去,蘇天賜左右為難,鐵星霜淡淡對他說:“你盡管走,他這里有我!碧K天賜仍是為難,鐵星霜長眉一凜,似笑非笑道:“黃公子看了書信面色大變,只怕那邊有大變故!彼曇舫练清澈,似乎要連夏日的燠熱都給驅退。

    蘇天賜遲疑著望向鐵星霜。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晚香玉開了花,幽幽香氣在空氣中浮沉,鐵星霜穿了條淡青的罩紗衫子靜靜站在檐下,面容仿佛是美玉雕成,一雙眸子湛如秋水,寒光四射,哪里還是一個月前那個半死不活的病人?

    “你還在怪他吧?”這句話憋了一個月,蘇天賜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那一日他和黃微云臨時變卦,不許納蘭小七行險招,黃微云回客棧接鐵星霜,這邊納蘭小七卻封了他穴道推在旁邊。等黃微云帶著鐵星霜到晚晴閣,納蘭小七已遍體鱗傷。他們把一身是血的納蘭小七帶回去后,鐵星霜整個人呆呆地,臉色蒼白,呼吸微弱,如死了一般,他當時嚇壞了,情知這兩人只要死一個,另一個不死也一輩子不能開心快活了。后來納蘭小七緩了過來,鐵星霜日夜守在一旁,看納蘭小七的眼神恨到極點。再后來,那深深的恨漸漸被剪不斷理還亂的柔情取代,眼里偶爾流露出奇異復雜的神色,卻是外人不能忖度的。

    鐵星霜微一怔,低頭半晌,搖頭笑起來:“有什么可怪的,是我把他逼得太狠了!彼嫒萸謇洌恍r如寒玉冷冰,這一笑,卻如光照冰川,耀眼生花。

    蘇天賜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只為他這一笑,別說是幾十刀,幾百刀也只好去挨了。突然又兀自一驚,心想我這真真是可笑可恨,不趕快去尋小三兒,倒在這兒發這無聊的花癡!

    蘇黃二人一去,鐵星霜和納蘭小七便由襄陽府南下。經過藏龍山時,四名男子扛肩輿而至,送上一封素箋。納蘭小七看了微微一笑,與鐵星霜乘上肩輿,一行六人飛掠入山,來到一處山谷。諾大的山谷空蕩蕩的,納蘭小七訝然問:“秦二姑娘不在?”四人中為首一人恭敬地說:“姑娘不在山中,往北邊云游去了,姑娘去時曾說,納蘭公子受了這么些傷,定然要落下病根,但納蘭公子前半生做了不少孽,這一世的痛楚也算是懲戒。這里的藥泉不能盡除病痛,但有緩解之效,日后冬天不好過時,盡管來此!

    納蘭小七微笑道謝,見鐵星霜面色發白,輕輕捏了捏他的手,待那四人一走,方才柔聲說:“別急。秦二姑娘是個說話謹慎的人,說是不能盡除病痛,也必能除個八九不離十的。”

    兩人在山谷中住下,每日都要在藥泉里浸泡幾個時辰,閑暇時納蘭小七以桐木馬尾做了一把七弦琴,琴非名琴,彈者卻幾為國手,可惜臂上中過刀,總沒有從前的運轉如意。再過兩個月,大雪封山,從谷中往上瞧,只見瓊玉滿眼,一陣風過,便有大團的雪球墜下,偶爾會有一只蒼鷹如凝定在半空中一般,倏地卻又遠逝。

    山中歲月安逸,不知不覺間又是春暖花開,納蘭小七身上的傷早已好了,常常帶著鐵星霜滿山的追鹿逐兔,晚上烤了肉吃,若時間尚早,就乘月色而游,漸漸將谷中的各處摸索了個遍。天氣越來越暖和,這一日,納蘭小七留下個口信,和鐵星霜離開山谷南下。

    二月末,他們回到葉城。

    站在那座青磚大院門前,隱約聽到里面有說話聲、喧鬧聲、嬉笑聲。一枝桃花從墻頭伸出來,剛下過一場雨,嬌艷的花瓣上露水晶瑩,煞是好看。鐵星霜轉頭看了納蘭小七一眼,脫口笑道:“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桃花出墻來。”納蘭小七臉皮也不算薄,竟然透出微微的紅意,橫了鐵星霜一眼,嘴唇壓到他耳邊威脅:“今兒晚上再收拾你!

    鐵星霜見他笑得囂張,唔了一聲,忽道:“自從船上以后,我都沒有在上面過!

    納蘭小七頭皮一陣緊,嘴角幾乎要彎到下巴底下去,繃著臉不吱聲,忽見鐵星霜面色微沉,只得陪笑道:“怎么突然想起這個,我還不夠強不夠好,沒讓你快活?”

    鐵星霜哼道:“我技巧也不壞!

    “還敢夸口,”納蘭小七一指點在他鼻子上,“那次你差點沒把我疼死。”

    “這不是沒死么?”

    “再弄就會死了!

    鐵星霜側過臉去,臉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來。納蘭小七最怕他這副樣子,心里一嘆,就要答應了他,卻聽他道:“不如這樣,咱們打一個賭!

    納蘭小七狐疑地看著他:“又打什么賭?”

    鐵星霜道:“我有一件事給你做。你做得到,我便再不提在上面的事,你若做不到,便要隨我的高興,只要我愿意在上面,你就得配合!

    納蘭小七心想:你若要我摘天上的太陽,我也去摘嗎?正為難,卻聽鐵星霜道:“這件事容易得很,不過舉手之勞,連我也能做到,更別說是你!鳖D了頓,冷冷道,“我也就是隨口提一提,你不愿意就算了!

    納蘭小七心里偷偷一笑:原來又是不放心我,要拿話套我,但我為你連那些刀都挨了,還有什么是不能答應的?便說:“好,你說!

    鐵星霜道:“擊掌為誓!

    納蘭小七哈哈一笑,與他對了三掌。

    鐵星霜望著納蘭小七,冰玉般的面容上慢慢綻出一絲極淺的笑容,寒光湛湛的雙眼中更是流光溢彩,笑意隱現。納蘭小七心里一驚,知道是上了當。來不及反悔,鐵星霜已笑吟吟地湊過頭來,攬住他脖子,在他鼻尖上輕輕一吻,輕聲道:“我要你做的就是這個——親納蘭公子的鼻子尖兒。你看,多容易!

    納蘭小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鐵星霜,恨不得把此刻就將他按到床上狠狠地疼愛一番。鐵星霜袖手而立,神態灑脫,對納蘭小七的猙獰神色視若無睹,修長的手指曼然一抬,勾住納蘭小七的下巴,低聲笑道:“今兒晚上,我會好好疼愛你的!

    就在這時,院門忽然吱啞一響。鐵星霜神色自若地收了手,轉身向院門方向看去。木門徐徐打開,露出后面翠綠的裙子和一條蔓長叢生的青石小徑。這一刻,鐵星霜說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隱隱知道:過去的都已終結,在這里,他將要展開另一段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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