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德州府第一妓館“金玉閣”后院的“流光樓”上,一盞孤燈,一壺清酒,燈下坐了一名神態雍容的青衣男子。他年紀已經不輕,眼角甚至有了淡淡的魚紋,一張面龐亦稱不上漂亮,然而五官端正,眼神深湛,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度。
他拿起銀剪一鉸,燈光一壓,忽的一閃,室中頓時亮起來。
一陣風過,依稀間仿佛有什么影魅在輕紗糊的門前浮動,男子笑了笑,“有膽子做,就要有擔當的勇氣。你這個樣子算什么?”
門被推開,一名清麗少年低頭走進來,在男子面前雙膝跪倒。男子既不叫他起身,也不說什么,看著他的目光亦是淡淡的。
“義父。”鐵星霜輕喚了一聲,頭益發的低,“星霜來,是領受責罰的。”
“我諸葛明彥做事一向分明。有功必獎,有過則罰,你既然向我領受責罰,我問你,你錯在何處?”男子淡淡道。
“一錯,殺了公門中人,二錯,放了納蘭小七!
“若時間倒流,你當如何?”
鐵星霜不防有此一問,良久方毅然道:“若時間倒流,我仍會殺人、放人。”
諸葛明彥忽的笑了,將手掌放在鐵星霜頭上,摩挲良久,柔聲道:“那些事我都已知道。若在場的是我,也不會饒過他們。那也怪不得你!鳖D了頓,他又道:“可你不該放了納蘭小七。他雖受了些辱,但這等劇盜,放出去就是遺禍人間!
鐵星霜道:“這個人倒不像江湖上傳的那么壞,罪不至死!
“你從前不是這么心軟的!敝T葛明彥望著他。
鐵星霜沉默良久,從懷中取出金牌,舉過頭頂,“這是義父從圣上那里為我請來的,我愧對義父的教誨!
諸葛明彥眼光一跳,緩緩道:“還沒到這一步……”
“我想離開公門!辫F星霜打斷了諸葛明彥的話。
沉默片刻,諸葛明彥站了起來,在房中慢慢踱步:“我時常會想起你從海南回京師那天的景象。那時是春天,你穿了一件石青色的罩紗衫子,十七八歲的少年,青春美好得讓人嫉妒,眼神兒卻孤獨深奧。你跟我說你想做捕快,我安排你在京兆尹手下做了捕快。你那時多狠哪,漠北劇盜郭東海竄入京師,膽大妄為,竟敢到御花園撒野,你追到漠北,整整一個月功夫,將他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終于束手就擒。他的十二個師兄弟一路上營救,你設下重重圈套,盡數予以擊殺。十二個人,或穿腸、或斷手足、或剜眼目……那一種心狠手辣,連后來收拾殘局的老捕快們都看了心寒!
鐵星霜道:“在一個小村子里,他們將一百多名男女老少澆了油,綁在柴堆上威脅我。義父知道,我最恨妄殺無辜之輩!
“你心腸雖硬,從不妄殺一人,這個我是知道的。”諸葛明彥點了點頭,“你回來后,我便向皇上請了這塊金牌下來,你還記得我贈此金牌給你時說過的話嗎?”
鐵星霜吸了口氣:“義父當日說:愿你不負一身武功,不負此牌。”
諸葛明彥微笑:“只為一個納蘭小七,你就要向我交此牌?”
“與他無關!
“那是為什么?”
鐵星霜沉默良久,輕輕吐出四個字:“天下皆濁!
諸葛明彥微微一震。
鐵星霜慘然一笑,眼中露出輕蔑之色:“九龍杯一案傳得沸沸揚揚,義父可知,天下間早就沒什么九龍杯了!
他輕聲道:“元佑八年,康王進京覲見,皇上賜下寶物無數,九龍杯便在其中。然而就在當天晚上,康王第二子,小侯爺朱元可拿了九龍杯炫耀,失手將御賜之物打碎。當時我也在場。朱小侯爺到底不放心,事后終于尋隙將在場的人盡數誅殺,他還來不及向我下手,討伐王屋山亂匪時遇流箭而死。自此,九龍杯之事沉埋,再無人知。十年之后,康王忽然聲稱九龍杯失竊,翻出這么一個案子來,為的……不過是陷害我!
“義父教導我,對付盜賊窮兇不需要講什么仁義道德。我迫不得已,只得將當時在應州府露過蹤跡的劇盜擒拿,選其中作惡多端且有作案時機的出來頂下九龍杯之案!
諸葛明彥嘆道:“于是你選了納蘭小七?”
“是。”鐵星霜點頭,“本來就要將他擒下,出了一點變故,反而落到他手里!彼壑泻鋈婚W過一絲溫柔,“他和傳聞中的……并不一樣……”
諸葛明彥沉吟良久,緩緩道:“我明白了!
鐵星霜黯然道:“義父教導我,官場中多的是黑暗腐朽,需要一股清流予以洗滌,為成大事需不擇手段。要做個好官,就要比污吏更狡猾更奸詐,我努力在學。只是,義父,我累了,不想再和他們周旋了!
諸葛明彥望著他:“看來你心意已決了!
鐵星霜叩首下去:“望義父成全。”
諸葛明彥在鐵星霜身后久久地站著,仿佛在回憶什么,又仿佛在思索什么,良久,他拍了拍鐵星霜的肩,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我什么時候沒有幫過你……說起來,我們也有多日未見了,你坐下,陪義父說幾句話。”
鐵星霜與諸葛明彥感情極深,在京師時便不甚拘禮,聽了這話,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側身坐了。見諸葛明彥伸手倒茶,連忙搶過,低聲道:“我來!
“這是圣上御賜的龍井貢茶,我知道你喜歡,便帶了來!敝T葛明彥淡淡道,眼光落在鐵星霜執壺的手上。
紫砂壺在燈下泛著烏紅光澤,益發襯得鐵星霜的手腕皓白如玉,那么纖細修長的指骨,好看得叫人心驚。茶盞是薄胎的青瓷,以溫水潤過一遍,將茶湯傾入,細細的水聲里,水氣撲開,沁人心脾的茶香便幽幽散入鼻翼。
諸葛明彥接過鐵星霜遞來的茶盞,低頭瞧去,衣袖遮了燈光,本應清碧的茶色竟是不見底的沉黯,亦如他此刻的眼神,黝黑得不見底。
“味道如何?”諸葛明彥望著鐵星霜。
鐵星霜微微遲疑:“這水是……”
“是我從京師帶來的玉泉的水!敝T葛明彥點頭微笑,“你這嘴刁得很,不但說話刁,味覺也靈敏,什么都逃不過它!
鐵星霜也微笑起來:“連著喝了三年,想忘也忘不了!
“是啊,連著喝了三年!敝T葛明彥露出回憶的神色,“你從海南回京師的時候活脫是個小酒鬼,隔分岔五就要大醉一回,我只好拿了御賜的龍井授你茶道。辦法倒是不錯,你棄酒而改飲茶,代價也不小,我珍藏的茶葉都進了你的肚子!
“義父的垂愛,星霜終生難忘!
“可惜——”諸葛明彥望著手里的茶碗,悠悠道:“京師有龍井茶,有玉泉水,有義父,卻留不住你!
見鐵星霜低頭不答,諸葛明彥菀爾一笑:“人的一生中,總會記住一些事,想忘也忘不了。我老了,也總會想起一些老事兒。比如南下的路上,我總會想起第一次見你時的情形!
鐵星霜面色微變,難堪地說:“義父……”
諸葛明彥定定地看著他,面上笑容不變:“我率一千精兵攻打雙龍山,在山腳下發現了被雙龍山強盜殺死的商隊,男男女女總有百十號人,都死光了。上到山上,山寨外面正在輪奸搶來的女人,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你的母親因拼命反抗,被掛在山寨門口的一口長槍上,我到的時候她還沒有斷氣,知道她已活不成,這口氣吊著不過是多受苦,我親自送她上了路。那一次是突襲,都打進山寨了他們才發覺,我提著金環紫金刀直搗雙龍山大寨主馮天霸的住處——當時你就在那兒。”
“別說了!”鐵星霜幾乎是跳起來的,臉色蒼白,手足劇顫。
諸葛明彥望著他,目光似在端詳他,又似端詳他身后漫長時光里的那個孩子:“沒想到還有人喜歡男孩子,我有點驚呆了。你那時只有十二歲吧,正被一個男人壓在床上。那么一丁點兒年紀,就像一朵花兒,含著苞,還未放,潔白的皮膚襯著一床腥紅的綢緞,真是……真是漂亮。”
鐵星霜嘴唇青紫,渾身發抖,仿佛得了不可救藥的寒癥,一步步不停地往后退。
諸葛明彥逼上去,不很近,一尺過半的距離卻也算不上遠,異彩流轉的眼眸中燃著星星之火,亮如鬼魅,可驚可怖:“你趴在床上哀苦求饒,只露出半張側面,濕淋淋的頭發搭在蒼白的臉上,我從來沒見過誰的皮膚竟會這樣的白,誰的頭發竟會有這樣的黑!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鐵星霜掙扎著哀求,脊背撞在墻上,虛弱地撐住墻壁,仿佛不這樣做就要滑下去。
諸葛明彥面容冷靜,如花崗石雕刻成的一般,繼續逼近,將淡紅的嘴唇湊到鐵星霜耳邊,以一種低沉的聲音耳語:“當時壓在你身上的不是馮天霸。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他們的四當家李虎成。馮天霸和另外兩個人在旁邊看,一面看一面笑。你當時在哭,眼腫了,嗓子也啞了,哭得也沒個調兒,乍一聽很像是呻吟……”
“義父……義父……義父……”鐵星霜幾近崩潰,靠著墻壁軟軟滑下去,跪伏在諸葛明彥腳下,死死抓住他的袍角哀鳴,“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說了……”
諸葛明彥低頭望著腳下顫抖哭泣的少年,低聲道:“那天看到的一幕,帶給我的沖擊太大了,很久之后我都無法忘掉。于是我把你送去了海南,我以為這樣就會忘了你!彼壑新冻鑫⑽⒌某爸S無奈之色,“可你為什么要回來呢?聽說你到了京城,你可知我是什么心情?我想看看五年不見,你成什么樣子了,又怕見你。”
“那天從桅花廳的窗子,我看到你的背影,我終于知道,原來我早在八年前就完了!星霜,你不該回京師。但我是神機侯,是你的義父,我戎馬一生,未嘗一敗,我就算管不住自己的感情總能管住自己的人。你送你去京兆尹門下做捕快,看著你緝盜捕兇,快意人生,后來知道你不能走出當年的陰影,我親手調教了春水送給你。你知道不知道,每天每夜我都在嫉妒他啊!堂堂的神機侯嫉妒一個男寵,說出去誰信?!”
“可是沒關系!只要看著你快快樂樂的,我有足夠的勇氣和毅力對自己殘忍,因為我是諸葛明彥。我告訴自己,喜歡的東西不一定要得到,守護著也是一樣的,只要看著你就好了?墒牵銋s在三年之后突然請旨南下!
“于是我又告訴自己:你走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這也好,與其飲鴆止渴,不如壯士斷腕!可是——”諸葛明彥沉靜面容中綻開一絲凄涼的笑意,“可是這一次我又錯了。整整三年啊,看得見摸不著,一天天都活在煎熬里,突然之間連看也看不見了!我突然發現,我受不了了,堂堂的神機侯諸葛明彥竟然想念自己的義子,想得快要瘋掉了!原來,我也不過是個凡人!我終于問了一個自己從來不敢想的問題:我為什么……就不能得到你呢?”
諸葛明彥的神色越來越瘋狂,眼中的星星之火燒成了燎原之勢,他字句堅定,如有千鈞之力:“然后,我想明白了!我是堂堂的神機侯!除了我自己,這世上有什么人能阻止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只要我愿意,你就是我的!”他笑了笑:“想通了這一點,我忽然發現,以前受的那些煎熬純粹都是自尋苦吃!
“你那么聰明,怎么就沒想到——你是我的人,我不點頭,康王怎么會膽敢打你的主意?九龍杯……不過是召你回京師的一步棋罷了。我鋪好了路給你走,可惜你太過聰明,走上了另一條路!敝T葛明彥彎腰,勾起鐵星霜的臉,直視那一張揉合了震驚、絕望、痛楚之后,一分分在崩潰在沉淪在痙攣的面孔,柔聲道:“星霜,你不能怪我沒有給你機會。只要你剛才肯答應跟我回京師,我還是想試一試繼續做你心目中那個義父的?赡憔芙^了我!
“義父……”鐵星霜被強迫抬頭,痛苦地望著高高在上曾經被他視若神明的人,喃喃喚了一聲,眼角緩緩滾落一行眼淚。
諸葛明彥輕聲道:“從今日起,一切都結束了!
“義父!”鐵星霜忽然大叫了一聲,是那種從肺腑中掙扎著爆發出的呼喚,音色凄厲,帶著磣人的寒意,“義父!義父!義父!”他大叫著抱住諸葛明彥的腿,仿佛不甘,又仿佛想挽回點兒什么。
“太遲了,太遲了!敝T葛明彥淡淡一笑,“那杯茶叫做‘散功茶’,是我以千兩黃金的代價換來的,無色無味,平常人喝了沒什么,練武的人卻嘗不得,茶入口,全身功力散盡,再動不得武。從今往后,再沒神捕鐵星霜了,你就留在我身邊吧……”
鐵星霜眼中的光一點點地弱下去,終于化成了灰燼,曾經寒光凜凜、神彩照人的眼眸化成了撕不開、斬不裂的灰。諸葛明彥伸出手,想抱住鐵星霜,被鐵星霜一把推開。鐵星霜踉蹌著逃開,撞倒茶幾,薄胎青瓷的茶盞跌得粉碎。鐵星霜撲到地上,伸手摸住了一塊碎片!諸葛明彥閃電般抓住他的手,瓷片帶過臉頰,鐵星霜臉上劃了道長痕,急切間看不出深淺來,鮮血急涌,將一張清麗可憐的面容襯得猙獰如惡鬼。
“我毀了……毀了這張臉!”鐵星霜喘息著尖叫!
諸葛明彥制住他的掙扎,舔去鮮血,低不可聞地輕嘆:“傻瓜,你以為我諸葛明彥只為這一張臉嗎?”
鐵星霜失聲痛哭:“讓我死,求你,讓我死吧!”
諸葛明彥捧珍寶般將鐵星霜禁在懷中,手指虛籠在這日思夜想的面龐上,不敢觸摸,仿佛碰一碰都是褻瀆,輕聲問:“為你煎熬了整整九年,你說我如何能,讓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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