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艷溢香融的牡丹花圃遠遠望見一座小小的白樓,檐牙精致,共計三層,底下兩層是黑的,只在最上一層點了一盞小燈,淡黃的燈光籠在輕紗中,仿佛一個懸浮在空中的撲朔迷離的夢。
納蘭小七的鼻子直而挺秀,嘴唇削薄,這使他的臉龐看起來微有些冷酷。然而當他看見那盞燈時,目光卻突然變得溫柔起來,滿天的星星仿佛都醉了,一個跟頭跌下來,碎在他的眼波中。
片刻功夫來到樓下,納蘭小七腳尖點地,一層層地掠了上去。窗上映出一個纖瘦的人影兒,側身而坐,似在低頭沉思。納蘭小七手指虛抬,按在窗紙映出的側影上,漫聲低笑:“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窗紗上的人影微晃,抬頭望向窗外。
納蘭小七又是輕輕一笑,伸手推那窗子。月下相待,插銷自然不曾上,窗子一推也就開了,半開的窗子里浮現出的倒也是個美人,然而不是白日見過的章家大小姐,卻是張清麗的少年面孔,眼若寒潭,正微笑著向他望過來。
納蘭小七只覺按在窗紗上的指尖微微一麻,一股酥軟虛弱之感迅速上行,心知不好,足尖一點,倒射而出。身子躍上半空,一口氣提不上來,直直往樓下墜去。他鉆研毒物多年,又服過靈藥,一般的毒質入侵不得分毫,似今日這般實在是平生僅見,不由微覺心驚。
頭頂烏云遮月,是窗中那清麗少年撲了下來。納蘭小七一面連點自己數處大穴封信毒勢,一面調整內息,腳在檐角上一勾,翻身躍落地面。
“還不束手就擒?”少年聲音動聽,透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一字字說得清晰,說得沉穩,動作卻快如閃電,眨眼間已逼近納蘭小七。
納蘭小七氣息翻涌,不敢答他,手腕一翻,袖中的照影刀滑落指尖,陡然潑出一片清光。那照影刀本身并無顏色,反射的全是月光,只覺寒氣逼人,光華滿目,卻拿捏不住實形。江湖中人最怕見的就是這把刀,素有“照影一出,勾魂攝魄”的說法。那少年步法輕盈,左躲右閃,卻似閑庭漫步一般。
納蘭小七知道自己那幾劍的速度和威力,心中不禁微微一凜,知道今夜遇到了對頭,整頓呼吸,笑道:“閣下識得我,我卻不識得閣下,豈不慚愧?敢問閣下高姓大名,為什么要來對付我?”
“應天府捕快——鐵星霜!鄙倌旰唵巫鞔穑频靡姘l緊。
納蘭小七并未聽過這個名頭,暗暗奇怪:公門中何時出了這么個出眾的人物?他是用毒的行家,知道身上中的麻藥名喚“忘憂”,深入肺腑傷害極大,因此不敢久留,奮力揮出兩劍逼退他,折身便逃。
他遭遇過無數暗殺追捕,還從未像今日這般狼狽。人家撒了網,他竟連一點警覺都沒有,閉著眼一頭撞了進去,若今日就因為這個失手被擒,傳出去還不被人笑死?
麻痹之感在一點點擴散,聽風辨位,知道鐵星霜已追了上來,納蘭小七心里益發的急。一路急掠,剛剛轉過一道廊子,眼前忽然光華一盛,一條身影驚叫著迎面撞了上來。納蘭小七卻看得清楚,來人正是本府章大小姐的兄弟,章大老爺的獨子。
他白日前與章小姐在城外白云寺相遇,定下月夜之約,此時赴約竟遇上埋伏,難免生疑。一剎那間,心頭掠過劫持這少年的念頭,隨即又打消了——寧可佳人負我,我豈可負佳人?
微微嘆息一聲,納蘭小七攬過少年的肩往后推去。錯身而過的剎那,少年望著納蘭小七,竟微微一笑。納蘭小七心頭一凜,如被毒蛇咬了一口,連忙抽回尚扶在他肩上的手。
“鐵大人……”轉過臉時,章少爺已露出驚恐之態,叫聲中透出一絲哭音,張開手臂投向鐵星霜的懷抱。鐵星霜被他擋了去路,正要繞過去,章少爺手指疾彈,封住他身上數處大穴。鐵星霜再料不到會生出這么個變數,不由呆住了。
納蘭小七看得分明,也不由呆住了。
章少爺眼望納蘭小七,“官府在外面設了埋伏,你帶了他走。那些人都聽他的,不敢對付你。”他生得像他的姐姐,笑起來艷麗不可方物,將一動不能動的鐵星霜推過去,“這個人交你處置。我幫你逃走是犯律條的,怎么善后,你看著辦吧!
“你為什么要救我?”納蘭小七忍不住問。
“她說你要是死了,她就也不活了。我能怎么樣?”少年嘆息。
納蘭小七微微苦笑。堂堂的七絕公子,中了人家的暗算,被情人的兄弟所救已夠窩囊,若是再劫持一名小小的捕快逃亡,臉面可就算是丟盡了。然而若不帶走鐵星霜,勢必牽累章少爺。眼前的情形,竟是騎虎難下。納蘭小七無奈,只得苦笑一聲接了鐵星霜,向章家少爺道:“令姐情深,我沒齒難忘!
章少爺哼了一聲,“你還是忘了她吧,最后永遠也不要來九江府!
納蘭小七微微苦笑,將鐵星霜扔在肩上,掠了出去。
府墻外火把通明,三百根利箭搭在弦上,對準了掠上墻頭的納蘭小七。
納蘭小七舉起鐵星霜,笑道:“來,往這里射!睘槭滓幻T在馬上的將官吃了一驚,連忙叫道:“住手!”
納蘭小七哈哈一笑,身子一拔,攜了鐵星霜掠上對面屋脊。一路翻墻越戶,奔行了小半個時辰,出得城去,在一片小樹林中停下。胸中氣息翻滾得厲害,再也支撐不得。拋下鐵星霜,跌坐在地上,盤膝吐納了半個多時辰,將毒逼至右手指尖,由指端的小洞流了出去。
行完功,吁了口氣,回思今夜的月下相會竟成了月下追殺,頗有幾分不快。見鐵星霜半躺在自己身旁,伸手一把擰過他的臉。
鐵星霜面容清麗絕倫,氣質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沉著淡定,抬起眼簾,不動聲色地望向納蘭小七,忽然微微一笑。
納蘭小七見他這一笑,仿佛在眉目間綻開了朵冷艷的瓊花,心里不由一蕩,微笑道:“你難道不該橫眉冷對?至少也應該愁眉苦臉的!
鐵星霜問:“我橫眉冷對或是愁眉苦臉,你是會放了我,還是會跟我去官府?”
“都不會。”
“那我為什么要橫眉冷對?”
納蘭小七答不出,半晌道:“你這人還挺有趣!
鐵星霜聽了,輕輕嘆了口氣。
納蘭小七問:“你這又是嘆的什么氣?”
“我本來是要得手的,誰想到——”鐵星霜微微有些苦惱,嘆道,“現在的大家閨秀竟這樣大膽,更難得的是,又有這么一個體貼大方、手足情深的兄弟!
納蘭小七笑道:“我人長得太帥,沒有辦法!币婅F星霜轉開眼睛,臉上是似笑非笑的態度,白皙如玉的肌膚在月光下閃著清光,不由滑動手指撫摸他的臉,放柔了聲音笑道,“這么漂亮的孩子,好好的,當什么捕快?”
其實他不過二十四五歲年紀,鐵星霜比他也不過小個一兩歲的樣子。這話說得更是奇怪。當捕快不好,難道去當賊倒是好的?
鐵星霜答的也妙:“皇帝不曾說過捕快一定要丑人的話!
納蘭小七望著他,笑得意氣風發:“難道我納蘭小七驚動帝聽,連他也知道我喜歡美人,派了你來降服我?”
鐵星霜眼睛一閃,望向納蘭小七。
納蘭小七的眼珠兒異乎尋常地黑,定定地盯著人看時,格外顯得深刻,很少有人能在他的注視下無動于衷。鐵星霜卻是那很少的人中的一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仿佛是養在清水里的兩枚黑石子,冷靜淡定,一瞬不瞬地和納蘭小七對視。
兩人無聲地交鋒,一時半刻竟分不出勝負來。
納蘭小七覺得有些無趣,見鐵星霜淡紅的嘴唇在月光下像極了兩片花瓣,心思微動,湊過頭去,在他唇上輕輕嗅了嗅。并不香,是青年男子特有的清爽味道。鐵星霜不動聲色地看著迅速靠近的臉孔,睫毛都不曾抖上一抖。
納蘭小七頭微微后仰,對上他的眼光,“你不怕?”
“怕什么?”
“這個。”納蘭小七吻住鐵星霜的嘴唇,觀察他的反應。鐵星霜靜靜地望著納蘭小七,既不憤怒,也不震驚。
“你真的不怕?”納蘭小七有些泄氣。
鐵星霜的眼光在納蘭小七的臉上停了停,“你長得很好看,我總算不太吃虧!
納蘭小七望著他,不由失笑,半晌拍了拍他的臉,嘆息,“我喜歡美人,并不計較男色女色。若有一天,你真的愛上了我,我可以考慮要了你,F在這樣,我不喜歡!北鹚冈诩缟贤白呷。
走到江邊時,天已亮了。映著薄薄曙色,只見江水滔滔,奔流東去。納蘭小七尋了一艘大船,雇了水手,沿長江逆流而上。
船老大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生得孔武有力,問納蘭小七打算去何地。納蘭小七只淡淡道:“我看這兩岸景致不錯,想放舟江上,瀏覽兩岸風光!
納蘭小七封鐵星霜內功和雙腿血脈,使的是獨門秘術,普天之下除了他之外無人能解,唯一麻煩之處就在于每隔一個對時,就要將穴道解開一個時辰,然后再行封上。鐵星霜行動都要由納蘭小七扶持,對外只說是有腿疾。
鐵星霜頗沉得住氣,既不問納蘭小七要帶他去哪里,也不問納蘭小七要拿他怎么樣。給飯就吃,給酒就喝,閑時倚舷而望,欣賞兩岸風景,倒似是個出門游歷的書生。納蘭小七見識廣博,沿途指點江山,細述風物,鐵星霜偶爾也搭上一句,竟是個賓主歡洽的光景。但這都只是外面的樣子,誰也猜不透對方究竟在想些什么,唯有一點是錯不了的:納蘭小七不敢放虎歸山,遺禍章府;鐵星霜也決不會甘心束手就擒,跟著納蘭小七這么江湖浪蕩。鐵星霜在等一個反擊的機會,而納蘭小七,則要嚴密防范,令鐵星霜無機可乘。
這天晚上,月朗風清,納蘭小七命人在甲板上排開幾樣小菜,開了一壇陳年女兒紅,與鐵星霜相坐對飲。
“你醉過嗎?”納蘭小七問鐵星霜。
“沒有!
“沒灌過自己?”
“沒有!
“我也沒有醉過!奔{蘭小七一笑,露出細白的牙齒,“兩年前,黃鶴樓頭,有人和我打賭。我們在面前各擺了三壇最辣最烈的燒刀子,誰若輸,就脫了褲子從樓頭跳下江去。”
“他脫了嗎?”
“你怎么知道是我贏了?”
鐵星霜淡笑,“這種事,只有贏的人才會四處跟人說!
“自那日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有時聽說了他的行蹤,特意去見,他總躲著我!奔{蘭小七回憶那日的情景,忍不住微微一笑,向鐵星霜道:“那一次,我和那人比的是誰喝得快。今夜你敢不敢跟我比一比,誰最先醉倒?”
鐵星霜笑了笑,“我若贏了,有什么彩頭?”
納蘭小七微微一笑:“你若贏了,我就脫光衣服跳進江里去。”
鐵星霜向江中望去。這一帶江面較窄,水流湍急,月光灑在黑沉的浪濤上,染出點點銀鱗?戳税肷,鐵星霜微笑起來,“我不擅水性。若輸了,只有淹死!
納蘭小七說跳江云云本是一時的玩笑話,此時見他垂著眼簾,清麗的側臉上含了微笑,別有種灑脫淡然,心中一動,壓低聲音調笑:“我若能僥幸不輸,愿與君春風一度。”
鐵星霜眼光一閃,緩緩轉頭,盯住納蘭小七。他眼光本就冷定,此時寒光四溢,令人幾乎無法逼視。納蘭小七不動聲色地望著他,微笑不語。隔了良久,鐵星霜忽然微微一笑,吩咐道:“換大碗來。”
一會兒功夫,一摞酒碗送上來,在兩人面前一字擺開。鐵星霜拿起一只酒壇,拍開泥封,將兩人面前的酒碗逐一倒滿,右掌一攤,向納蘭小七道:“請。”
納蘭小七望著他,輕輕一笑,拾起面前的酒碗,仰面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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