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諾嘆了口氣,認命地聽著怒吼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發生了什么事?」
「中了條子埋伏嗎?」
「媽的,你們敢叫警察陰我?想黑吃黑嗎?」
沙灘上的兩方人馬敵我不分,亂成一團。
仿佛嫌情況還不夠復雜,平地里響起一聲精氣十足的長喚——
「老大,我們來了!你沒有受傷吧?」那個腦袋比計算機還清楚的小方是吧?
「哈哈哈哈——」朗朗一聲得意的長笑。
秦文諾閉了閉眼。他早該知道的,那家伙從來不知道什么叫低調。
「喂!」一只怪手從黑暗里探過來。
秦文諾驚跳起來!改阆雵標牢?」
「你的營養全長到腦子去了?!一顆膽子越縮越小。」江金虎的白牙在黑夜中閃閃發亮!改且慌追畚抑苯訜恕N覀兊娜笋R已經殺到!你先讓小方護著到后面去,免得留在這兒礙手礙腳!
「小心一點,看苗頭不對就趕快跑,附近海巡隊看見火光,應該馬上就會趕來了!骨匚闹Z不放心地交代兩句,眼一瞄,發現江金虎拿著根黑黝黝的棍子在手上!改鞘鞘裁礀|西?」
「不曉得,剛才撂倒那四個看白粉的人,從他們身上搜出來的。」江金虎聳了聳寬肩。
方才乍看之下,他也以為是鐵條之類的,后來仔細一看,發現觸手軟軟的,又帶點韌性,原來外層包著一層橡膠材質,直徑約五公分,長度約半公尺,看起來有點像健身器材,又很適合揍人,打起來會痛會昏會倒,而且不會留下明顯外傷。
江金虎檢查它頭尾兩端圓圓鈍鈍的模樣,突然咧嘴一笑。
「阿諾,你說這玩意兒像不像『雙頭龍』?」
秦文諾給他一個大白眼。也只有他在用武器揍完了人之后,還能聯想到A片道具。
「你別瞧不起這些奇怪的玩意兒,哪天我來好好研究改裝一下,將來說不定靠它賺大錢!菇鸹⒈凰表煤懿桓市,強辯道。
哥兒倆都不知道,這句話將來還真的應驗了——
「老大,后面突然沖進來六部廂型車,其中五部前座坐著兩個人,一部只有一人開車。這種車子一車坐滿可以載七個人,再加前座總共九個人,五部車一算好歹也有四十五個人,加上一人開車的那一輛,保守估計有五十三個人沖過來啦!」小方氣喘吁吁地來報訊。
江金虎無力看他一眼,最后,感慨地拍拍他。
「有一天你會成功的。來的是什么人?便衣嗎?」
「看樣子不像,倒像是另一路人馬!箘偛藕孟癖环Q贊了……小方摸摸后腦。
「我過去看看,你找個人先送諾哥回去!
「小心一點。」
「知道了!
越接近前方海岸邊,氣氛越肅殺。黑暗成為絕好的掩護,所有人都發現了,先出聲或掌燈的人,就會先被撂倒。于是每個人在暗夜中埋伏潛行,偌大的岸邊藏著幾十個人,竟然安靜得如空無一人。
唯有不寐的海風,依舊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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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么要幫江金虎?這對我有什么好處?」
「這對你的好處就跟當初與葉天行合作一樣,所不同的是,阿虎的行事做風比葉天行更正派。上一次的機會是錯過了,這次,你寧愿繼續跟阿虎爭前鎮那一塊小地盤,卻放著周氏的大餅不分?」
「嗯……」
「周氏已經是強弩之末,只差最后的一腳。今晚過后,春和堂就要在道上大大的露臉了,機會只有一次,鐘先生,您是明白人!
「我怎么知道這不是個陷阱?說不定是江金虎和姓周的聯手,等著我領人上門送死!
「鐘先生,您真是讓我失望。阿虎和周金涂不合的傳聞,道上哪個人不知道?您怎么會說出這么外行的話呢?」
「是妳太令人無法信任。之前妳千方百計拉江金虎下馬,現在卻千方百計要保注他。我怎么知道明后天,妳是否又會改變主意?」
「鐘先生,我們兩個人都只是想求取自己最大的利益。而今你最大的利益就是和阿虎合作,打垮周氏,讓『春和堂』在道上站穩一席之地。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再說,只要你夠強壯了,我就算變再多把戲,又怎么奈何得了你呢?」
「看不出來妳不只棋下得好,還挺會談判的……好吧,我就派幾個兄弟過去看看!記住,你們要是敢暗算我的人,即使妳是我的棋友,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一言為定!
于是,六輛車寅夜里沖往屏東方向。
金翠從頭到尾只是緊跟著梅玉心,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為什么嬌弱怯生的玉心會認識鐘老大?為什么鐘老大會答應與她密談?為什么談完之后會同意出手幫助金虎?
金翠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是如此的不了解她。或許,所有的人都不了解她……
但最重要的是,玉心是站在金虎這邊的,她能幫助阿諾他們。
在風塵中求生多年的大姊,完全明白何事該問、何事不該問。于是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緊緊跟在梅玉心身后。
六輛車才剛駛進荒僻的小路,轟地一聲,橘紅色的焰火猛然驅開夜色。
「哇靠,原來他們兩邊真的干上了!」鐘老大派出來的副手終于相信。
「無論今晚的貨是什么,你們都可以帶走。動作要快,警察在半個小時之內就要到了!姑酚裥睦潇o地吩咐完畢,率先開門下車。
金翠立刻跟著跳下來。
「到處黑摸摸的,我們怎么知道哪邊是誰的人?」副手被難倒了。
梅玉心嘆了口氣,「你們追著貨跑,會拚死護盤的人,自然就是周金涂的人了!
「對喔!
她搖搖頭。這些人到底是怎么活到現在的?
幾路人馬分開來,大部分的人團往隱蔽的停車場方向,如果有好貨,東西一定會集中在那里。
「我們兩個現在要干嘯?」
海邊的植物低矮多枝節,隱在夜色真,七突八岔的,好不扎人。
金翠艱困地撥開層層障礙,隨在梅玉心身后。
「躲好,不要替那些男人們制造困難!顾回灣炼ū的語音,讓金翠真不適應。
找了一處濃密的灌木樹叢藏住,兩個女人密切觀注著前方戰況。
由于視線不佳,兩邊的人馬都擔心槍子兒不長眼,錯打自己人,于是紛紛收拾起槍火,改操棍棒鐵條在手。
星光下,左邊有道白芒一閃,似乎是某個人的眼鏡誤事。附近不知誰發聲喊沖了過去,接著,大伙兒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四處都有人冒出來,接著就是一堆人打在一起。
梅玉心認出丈夫那道高大魁梧的剪影時,一顆心差點怦出來。
她看見有人一棒招呼過去,正中他腰側。魁梧黑影皺縮一下,她的心跟著扭一下。
下一瞬間,黑影重又挺直身,一腳過去踹翻對方。夜幕中揚起一串得意的男性大笑。
他分明樂在其中!
梅玉心又氣又惱,恨恨地扯斷一截細枝。
「妳擔心他?」金翠突然問。
「能不擔心嗎?」她氣道。
「妳想改變他?」
「能夠不要再這樣打打殺殺,當然是最好的!顾难垌x不開前方。
「但這就是阿虎想要的人生!
她一怔,回眸迎上金翠。
「這就是阿虎和阿諾想要的人生!菇鸫涞吐曋貜。
「所以呢?」
「所以,如果這種生活不是你們兩方共同要的,不是妳改就是他改,重點是怎么改才會讓兩個人都快樂!菇鸫錅厝岬乜粗。「妹子,我書念得沒有妳多,男人這種生物,我卻比妳懂.妳把一只野生動物關進動物園里,即使給牠再豐足的食物和環境,牠都不會快樂的。」
是嗎?
所以她應該讓她的丈夫再回街頭逞兇斗強,她天天待在家里提心吊膽?
她怔忡望回前方戰場,多數人影幾乎都躺下了,呻吟聲取代了殺伐聲,站立著的人數明顯偏少,卻都是同一方人馬,彼此互相拍臂打氣,嘻笑兩句,偶爾將地上不安分的傷兵踢躺回去。
立影中,最是醒目出眾的,只有那個男人。
那是她的丈夫。
可他不只是她的丈夫,他也是一干兄弟的大哥,眾人仰賴的長城。
她可以把他關進她的世界里,安然,平靜,無害,但,那就不會是江金虎了。
所以呢?梅玉心怔忡出神。
呻吟聲終于也漸漸安靜下去,再沒有多少人掙扎。
另一角突然響起低而清晰的男音,「阿虎,你和兄弟們沒有受傷吧?」
「是阿諾!菇鸫潆p眼放出粲光!赴⒅Z!」她輕叫一聲沖出去。
戰場上的男人陡然愣住。
「金翠?」秦文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軟玉溫香猛撲過去,秦文諾終究不是身強力壯型的猛男,當場被她撞得兩個人倒成一團。
「噢!诡^……
「阿諾!阿諾你沒事吧?」金翠連忙坐起來,檢查他撞傷的后腦。
江金虎笑嘻嘻看著兩只愛情鳥纏成一團。哈!嘴里不承認有什么用?一看見心上人來,眼睛不是全亮了嗎?
啊,心上人啊……玉心是不是還在生氣?如果他今晚帶了傷回家,她會不會又沉下一張俏臉數落他?不,更可怕的是,她不會連念都不想念了吧?
「阿虎!
輕柔的叫喚簡直像天籟。江金虎作夢般的轉過身。
一襲清影,眸如秋水,足若蓮華,素白的衣裾散灑,飄飄然踏著月色而來。
呼吸梗在胸腔內,他試了幾次,才成功吐出。
「玉、玉玉、玉心……」他吶吶道。「那個……妳妳,妳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
「我放心不下,跟著春和堂的人過來看看。」她在他身前停住,眼中盛滿溫柔!改阌謷觳柿恕!
他摸摸額角的小腫包,傻傻地咧了個笑。
「一點小傷而已,不礙事!顾p咳一聲!肝抑缞叢幌矚g看到我跟人打打殺殺的,那個……今天晚上是一個意外,本來我們那個……就是在酒店喝得好好的,然后……那個……」
他徒勞無功地想找出一個理由讓自己聽起來師出有名,無奈腦子里怎樣也擠不出個鳥來。
阿諾呢?喝!這家伙不顧江湖道義,竟然自顧自跟著金翠走到旁邊談情說愛去了。
轉移話題!對,轉移話題。
「那個……咳!妳剛才說『春和堂』?妳們是怎么和姓鐘的扯上關系?」
梅玉心不搭腔,只是柔柔的看著他。
半晌,他實在被看到連背心都開始起毛了。
「咳!玉心,妳……妳是不是很生氣?」他惴惴地問。
梅玉心深深看他一眼,輕語,「阿虎,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你答應我,一定要百分之百誠實地回答我,好不好?」
「好!挂幻腌姸紱]遲疑。
「你不必擔心答案是不是會讓我不開心,只要就著你的心意,誠實地回答我就好!
「呃,好!惯@個聽起來就有點危險了……
「阿虎,」她的眸底似海洋!改闶遣皇钦娴暮芟矚g穿花襯衫?」
「?」他搔搔頭。怎么玉心問的是這種不相干的?「是很喜歡啦!」
「你為什么這么喜歡穿花襯衫呢?」她替他拭去額角的汗。
「也沒為什么。小時候我那個老娘不怎么照顧我,平時都是跟隔壁的老芋仔(老兵)討他不要的衣服給我。那些襯衫不是白色就是青色,又洗得爛爛舊舊的,所以我從小就夢想有一天能隨自己高興,買一堆漂亮顏色的衣服來穿!
「所以,你是喜歡的!顾p嗯一聲,撫撫他臉頰上的擦傷,像自言自語。
「不過妳買的衣服也很漂亮!
「但那是我選的,并不是你自己想要的!顾钏嫉馈
他們真的在討論襯衫嗎?江金虎突然不那么確定了。
她盯著他胸前的鈕扣半晌,又是一段令人心慌意亂的沉默。
好吧。就是這樣了。如果這樣的日子讓他感到開心,那么,她就會陪他一起過這樣的人生。
出生入死也好,打打殺殺也好。因為她是他的妻。
若這樣的生活太過危險,那么她就會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不讓任何事發生在他身上!
是的,她會保護他,一如他也無數次以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她一般。
他們兩人的生命,早就在兩年前,緊緊交系在一起。
她再度漾出江金虎曾經見過的美麗笑靨。
不,這次更加燦爛得讓人無法逼視。
「好,阿虎,以后我就全買花襯衫給你穿。」
「咳,妳不用勉強……」
「不勉強的。」她溫柔搖首,誠心誠意地說,「其實你穿花襯衫本來就比較好看,我之前是故意鬧著你玩的。」
「真的?」
「真的。」她笑著點點頭。
江金虎又咧出那個巨大的傻笑。
不愧是他虎霸子的好老婆,又美又善解人意,他真是太幸福了!難怪他會這么愛……
慢著,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在想——難怪他會這么愛她?
去去去,他奶奶的!真是肉麻到極點!
英雄好漢,想什么情情愛愛的?沒出息!他挺了挺胸,重振昂揚的男子氣概。
「條子來了!」遠方突然響起小方的驚喊。
隨即,霧夜的海面響起一長聲悶頓的「嗚——」,投射燈突然亮起,殺往海岸線上。
「海巡隊的人也來了!」才一轉眼,玩笑語態完全消失,江金虎沉著地朝兄弟們喊,「我們退!」
「周金涂和他手下怎么辦?」
「春和堂的人會對付他們!顾⒖探涌。
「他們手中還有一批女人。」江金虎陡然想起。
「放心,兩方都來不及把人載走的,警察會送她們到臨時收容所去。等待遣返!顾臅r間全算得剛剛好!肝覀兿茸咭o!
江金虎振臂一揮。
「好,大家退!」他低頭囑咐她,「妳先回車上去,我斷后,確定兄弟們都跟上來了。」
現在,梅玉心已經完全懂這個男人了,所以她沒有試圖阻止,她只是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嘴角,轉身和幾位兄弟跑開來。
「江金虎!」一聲怒吼。
梅玉心猛然回頭。
周金涂!
原來方才他一直假裝成昏倒的手下之一,趴在地上佯裝。
「你這個忘恩負義、吃里扒外的小子!」周金涂的五官,在海巡隊強光的照射下,扭曲猙獰!冈缰牢伊昵熬蜌⒘四銈!」
不對。
阿虎已經跑開了一小段路,來到空曠的地方,四處沒有任何可以遮蔽之物。而且,他手上沒有武器!
周金涂獰笑一聲,緩緩舉起手中的致命槍管——
梅玉心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先是白光一閃,再是「砰」地一聲巨響,然后,有人倒下來了。
她眨了眨眼,發現入目的是滿天黑彩與星云。為什么她的角度是看著天空的呢?
一陣痙攣攫住她,她劇烈地在沙灘上扭曲。
原來是她倒下來了!但是,周金涂瞄準的是她丈夫!為什么是她?
「玉心!」江金虎眥目欲裂,撲身搶起地上的一把手槍,砰砰砰連三發。
南方一霸周金涂當場斃命。
第一波劇烈的疼痛稍稍減緩,她模糊感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摟進一個溫暖的懷里。
啊,好多了。她剛才正覺得冷……
然后她明白了,為什么中槍的人是自己。
在千鈞一發之際,她想都沒想,往前一閃擋在槍口與丈夫之間。
「我從不知道……有一天……我也會……為了別人……不顧自己的生命……」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玉心,妳撐著點!」壯碩的身體抖得比她更厲害。
「這種……舍己為人的事……好蠢……我以前……向來不屑做的……」
「乖,我馬上送妳去醫院!」江金虎用力按住從她小腹不斷往外滲出的鮮血。「快來人!拿塊布給我!」
「不過……感覺還不壞……」另一陣痙攣攫住她,她在丈夫懷中扭動蜷曲。
趕上來幫忙的小弟,震驚地看著他們的大哥,生平第一次在他們面前流淚。
「快把車備好!」火速纏緊她的小腹,盡量阻止出血速度,江金虎一把將妻子抱起,沖向停在遠處的轎車。
她疼得掉下淚來,讓他心如刀割。
「阿虎……好痛,真的好痛……」
但愿她能講出另一句更有智慧的遺言。
失去意識之前,梅玉心模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