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些,畢竟與我都不曾有切身的關聯。
我的生活清寡平淡,醒著和睡著一般,日子倏忽就從指邊流過去了。
那一日,帳外傳來腳步聲的時候,我正自昏冥中醒了過來,意識還有些漂浮不定,那一股濃郁的藥香已經撲鼻而來。
“閼氏,該喝藥了!碧鸫嗟纳ひ粼谖叶系偷偷仨懫。
我有片刻的愣怔,仿佛記不起來她是誰。過了一會兒,才將那一張年輕圓潤的臉映入眼簾。
“嗯!蔽尹c了點頭。
新來的侍女茉葉便將我的身子輕輕扶了起來,靠在軟枕之上。
藥汁微涼,帶些辛澀的苦味。應該是很難喝的吧?但我卻仿佛無所覺般,機械地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喝藥,是每日必做的功課。
然而身體卻并不見好。
也許這世間并無一劑良藥可以解我苦痛,但,我仍然要活下去。用我百倍的苦,來換取他心里一日的痛。
只是,像他那樣的人,也會感覺到痛嗎?
會嗎?
藥碗很快見底,茉葉輕輕松了一口氣,一邊拿絹帕拭著我唇邊殘留的藥汁,一邊有些忐忑不安地說:“單于陛下來過好幾回了,閼氏要不要見一見?”
“見?”我的笑容蒼白恍惚,“這王庭千帳之內,難道還有陛下想見而見不到的人嗎?”
茉葉瑟縮了一下,有些畏懼地瞟了一眼帳簾。
簾掀,穿著獸皮蟒靴的腳踏了進來,落地無聲。
“你今天看起來氣色還不錯。”冒頓淡淡地說。
“氣色不過是反應人心的一面鏡子,心正了,面色總不會難看到哪里去!蔽矣行⿷脩玫。病氣纏綿過久,我都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否也曾有過健康快樂的時刻。
冒頓沉默了一下,回身,掀開帳簾。一股熏暖的風從帳外吹進來,撲面炙人。
我不由得蹙了蹙眉。
“你瞧,外面天氣不錯,有空多出去走走,整日待在帳篷里,沒病也給憋出病來!彼f。
“走?”我無聲地笑起來,“不過是這方圓百里之地,又能走到哪里去?”
又是一陣靜默。
不過只是幾十日的光景,我和他之間竟然已經生分到如此地步,再也無話可說。
帳內的氣氛因而顯得有些滯澀。
唯有銅鼎香爐中的青煙細細裊裊盤旋而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馥的蘇合香。
“叩叩……”陡然,細微的兩聲,如石子擊入水中,驚散了一室沉悶。
我轉眸,有些同情地看著嚇得哭不出聲來的茉葉。
小姑娘手中的藥盞還在叩叩作響,那張圓潤的孩子臉卻已慘白如死,全身抖顫如寒風中瑟縮的枯葉。
“茉葉,這里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蔽覝匮哉f道。
她答應了一聲,卻遲疑著不敢挪動步子。
忍著淚,抬眼覷看冒頓,見他不曾反對,才如蒙大赦,躡足急急退了出去。
冒頓漠然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良久,才道:“還是另外找個人來服侍你吧,等你身子好了,親自去金帳里挑一挑!
“不用了,”我懶懶地牽了牽唇,“我這里也沒有什么大事,茉葉雖然小,也還勉強應付得來。說到底,也是冉珠姐姐手底下調教出來的人,相信再過一段時日,不會比那幾個大丫頭差!蔽姨裘伎此裆。
他倒十分泰然,微笑著說:“你喜歡就好!
我但覺無趣,合目靠回榻上。
冉珠姐姐的幾個貼身侍女,都是在她死后的當晚,投毒自盡的。當時,人人都贊她們忠勇可嘉,然而,事實真相如何,誰也不得而知。
茉葉是僥幸生存下來的一個。
也只因年齡還小,又并不在跟前服侍,是以才逃得性命。
自冒頓刻意將阿喜娜調離我身邊之后,我便執意要了她進帳,一來是照顧冉珠姐姐的舊人,二來也是時時不忘提醒冒頓,那些刻入骨髓的、被欲望侵蝕了靈魂的過去。
現如今,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不過是讓他痛苦、難過而已。
然而,到底什么人什么事才能令他痛苦難過呢?
心念電轉之際,卻聽得他的聲音淡淡地說:“我今日來只是有一事相告!
我微覺詫異,卻并未睜眸。
他顧自說道:“我已封伏瑯為千騎長,明日起即回賀賴重建家園!
“什么?”我一驚而起,望著他的眼神充滿了懷疑與戒備。
“你的樣子看起來似乎并不為他感到高興!
“高興?”我冷笑,“你以為殺了一個人的全家,然后再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那個家里,他就會高興了?”
“會!”冒頓的目光在我的臉上輕輕掃過,“我當然會!只有先留得性命,才有機會報仇。”
報仇?他說報仇?
難道,他不知道伏瑯所要報復的對象是誰嗎?
縱虎歸山!怎么看,他也不是會犯如此低級錯誤的人。
除非——
我斂眉思索,除非他根本沒有把伏瑯放在眼里。
又或者,這僅僅只是一種試探?一個陷阱?
“沒有你想的那么復雜!泵邦D以指輕輕壓上我緊蹙的眉,“別說伏瑯曾救過我的命,就是他那一身傲人的功夫,在我這里也不會被埋沒!
蠻族尚武,對勇武之士向來都懷著一股崇仰欽佩之情。
然而,冒頓也是如此嗎?
對不能為他所用的人,他也會真心善待嗎?
不不不,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霍然抬眸,直視著他,“在單于的心目中,些許恩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嗎?是有用的人才又怎樣?能比得過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兄弟?親如父兄尚且如此,更別說旁人!”
冒頓負手而立,那一瞬,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覺得帳外的陽光陡然一黯,仿佛有淺淺的憂傷在跳躍的光線里慢慢彌散。
我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目中清寒冷定。
冒頓看著我,陡然笑了,那樣負氣桀驁的笑容,悲憤又明亮,“那是他們欠我的,父親又如何?兄弟又如何?在這個世上,誰對我好,我就對他好,誰對我不好,我也對他不好。不!對他比他對我還要壞十倍!百倍!”
我亦冷笑,“冉珠姐姐對你不好嗎?將你從大月氏馱回來,在頭曼單于的大刀下舍命救你的千里馬‘雪瞳’,對你不好嗎?可是,為了你頭頂上這頂金冠,對你再好的人,在你心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千騎長又如何?大閼氏又如何?到最后,也不過是鳴鏑箭的箭靶而已!
冒頓的身子驀地一僵,神情立時冷厲下來。
“你的意思是說,寧可我用鳴鏑箭射死伏瑯,你才會高興?”
我的手在薄氈下面狠狠地握緊了,面上卻努力維持著淡漠決然之色。
“這不是單于應該做的事嗎?”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他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就不會一意孤行要置蕖丹于死地了。
可是,這一次,為什么對伏瑯如此寬宥?
到底有什么陰謀?
他到底在想什么?
手心里有些微微作痛,越急心里反而越發混亂。
伏瑯這一去,天高地遠,鞭長莫及,就算我有心想保他,怕也是力所不能及了。
“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泵邦D覆手遮住我的眼睛,“恨一個人不是用心,更不是用眼,而是,用你的命!如果支撐你活下去的勇氣,是對我的恨,那么,先好好珍惜你的生命吧!
不知道是因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的緣故,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那一刻,他的聲音里有種我所不能明白的落寞。
我用力咬住下唇。
“所以,你將阿喜娜和伏瑯一個一個調離我的身邊,單于如此費勁心機又是為了什么呢?何不索性賜我一死,一了百了!
“我的心機?豈能讓人隨意臆測?”冒頓漠然抽手,我眼前一花,感覺陽光在那一刻格外耀眼,“日后,你想知道的一切,自然全部都能看到。只看你活得夠不夠久!
冒頓說完,決然轉身就走。
我抿唇,看著他的背影。
赫赫威儀,氣魄蓋世。
便連那耀目的日光都遮蔽不住他身上的風華萬丈。
可是,為何這樣炙熱的陽光,卻落不到半絲溫暖在他的身上?
到底,還是寂寞的吧?
那一刻,不知道為何,竟讓我想起了被烏赫將軍追捕的那一個夜晚,亮在遍地紅藍花叢里的一線火光。
那時,他說:“你害怕嗎?”
“怕是沒有用的!
是的!怕是沒有用的。
可是,當一個人再沒有什么能令他感到害怕的時候,會不會覺得,生命,其實是那樣漫長無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