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里?”身后,有人追了上來,并狠狠一把扯掉我手里的鞭。
我牢牢護住肩上的包裹。動蕩太大,差點從馬背上栽了下來,幸而近一年來的苦練,馬術已頗為了得,我單手控韁,硬生生將“滿月”轉了個方向,直沖著身后的戰場奔去。
沒有人料到我會回頭,連冒頓也是一愣,便是這怔忡之間,我已旋風般奔到伏瑯身邊。
匈奴騎士們沒有得到冒頓的命令,不敢傷我性命,竟紛紛退后一步,四面成合圍之勢,將我們牢牢圍在核心。
“對不起,我忘了回賀賴的路了!蔽覜_伏瑯微笑著眨了眨眼。
他無可奈何地蹙了蹙眉,卻也不再說什么。
“你可夠會跑的,又跑回我的百騎隊里來了!泵邦D輕哂,縱馬來到陣前。那樣云淡風輕的溫言,我知道里面藏了多少危險。
我靜靜地看著他。
此際,東方的天際被第一道曙光點亮,日光從白雪皚皚的群山背后升起來,將遠處靜臥的巒山崇嶺,染上一層輝煌的金光。
金色的光芒照在他冷漠深邃的容顏上,讓我原本堅執毅定的心微微黯淡了一下。
一時之間,卻不知說什么才好。
“既然已經回來,那就隨我回帳吧!泵邦D漫不經心地說。
我咬住下唇,良久不言。
他一挑眉,“你還有什么不滿?”
“我——要回賀賴。”我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卻又堅毅得不留絲毫回旋的余地。
他終于動怒,眸內漾起冷厲的波紋,“你要去哪里,應該告訴我,我不同意,你哪里都不能去!
我亦微怒,“就算我是單于陛下的奴隸,我還有一死的自由。”
“死?”他忽而仰首,唇邊露出惡意而狷狂的笑,“我的鳴鏑箭還沒有指向你,想死,也并不容易。”
我咬住下唇,只是冷眼睨覷著他,卻不說話。
冒頓揚起一邊眉毛,“如果你真的一心求死,我也并非不可以成全你,你要死就帶上賀賴部所有族人的性命吧。你的奴隸,你的部族,還有,部落里所有的一切,都將因你而不再存留于世。你應該知道,我所說的話,就是天神的旨意!
他自信的表情,就像整個賀賴已是他腳下的螻蟻。
我的心涼了又涼,他果然知道,什么打擊對于我來說,才是最最致命的。
我回望著他,目中悲欣莫辨。
“曦央知道,賀賴族人的性命對于大單于來說,不過是芥微草末,然而,單于不會視曦央手上的事物也如草間微塵吧?”
冒頓微微色變,手指收緊,緊扣著橫臥在馬背上的雕花硬弓,“既然如此,那就沒有辦法了!
頓一下,他的眼睛直視著我,眸內冷光如電,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說:“將曦央閼氏押回城,另外一個……殺了吧!
騎兵中有人領命,竄出一小隊人馬。
我覷一眼伏瑯,后者擎刀在手,堅毅的薄唇抿成一線,如同落定了一個無聲的決定,無論我做怎樣的選擇,只要我想,他都會為我辦到。
我閉了閉眼睛,再倏然睜開時,雙瞳中已燃起了細小的火焰,手中凝固著赭紅色血塊的包裹被緩慢、決絕地舉了起來。
“頭曼單于的人頭在此,匈奴各部的兄弟們聽好了,如果你們誰先出手,伏瑯手中的馬刀便會貫顱而入。如果你們自信能擋得住伏瑯,我不介意你們來試試運氣。”
我回避著冒頓的視線,但卻依然能感覺到兩道灼熱的目光幾乎要將我洞穿。
匈奴習俗,單于死,必將人頭割下,與黃金打造的身體拼在一起厚葬。
伏瑯盜單于的頭,另換假的人頭葬于穴中。
不說,便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
一旦說了出來,冒頓身為人子,弒父奪位已是謀逆大罪,為了收買人心鞏固帝位,他是無論如何不能再在眾目睽睽之下,失義于民。
冒頓,你既知我,我亦知你。
我們終將面對面為敵。
終于……到了這一天了……
匈奴武士們果然有所忌憚,紛紛止步不前。
幾百人屏息靜氣等待著冒頓的命令。
風,從極北的祁連山吹過來,帶來陣陣冰寒的涼意。
我感覺發上結了一層濕冷的霜花,額角卻布滿細密的汗珠。
“你可知道,僅僅就因為你手上的人頭,讓你死十次都不為過!泵邦D眼里閃過一抹陰梟的殺意。
沉默,依然還是沉默!
到了這個時候,無論我再說什么,都是枉然。
我賭的,不是冒頓的良心,而是時勢。
時勢不能容許他在繼位之初,眼睜睜看著他人凌辱先王的頭顱。
死一般的寂靜!
風吹過弓弦的“嗡嗡”之聲聽起來都是那么清晰。
一名近衛偷偷舉起了弓箭,我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氣。
“住手!”冒頓忽然抬手。
繃緊的心弦驀地松了一下,但是下一瞬,又陡地扯直了。
“讓他們走,不過,曦央,”冒頓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我的騎兵會追逐你,天涯海角,直到……”
“我死!蔽逸p輕地吐出一口氣。
冒頓笑了,冷峭而不易覺察地笑。
那笑容,竟莫名地讓我的心微微一痛,仿佛被尖利的針輕輕劃過,纖小而細密。
這個人,他曾經與我并肩作戰,生死系于一線;他也曾在我面前將鐵箭插入心愛女子柔軟的胸膛;他曾經憂傷地對我訴說過童年的往事;更曾在萬人之前,將我推上榮耀的巔峰,與他同享勝利的榮光。
但此刻,我們卻彼此慎戒憎恨,絞盡腦汁地相互傷害。
唯有傷對方更深更深……唯此一條路,才能讓自己走得更好!
騎兵們無聲地讓出一條路來。
“郡主,我們走。”伏瑯喚道。
我回神,匆忙間再看冒頓一眼,終于縱馬沖出騎兵圈,很快奔遠了。
然而,就在那一眼中,我看到他舉起了手中的鳴鏑箭,我心中一凜,悵然嘆了一口氣。
要來的,終究會來吧!
那一箭到底沒有射出來。
我和伏瑯一路狂奔,幾日幾夜,不眠不休,卻依然沒有擺脫追兵。
早已是人疲馬乏。
到最后,我們索性棄馬步行。仗著伏瑯精熟地形,我們晝伏夜出,忍耐著初春的寒氣,一步步接近賀賴。
越過郁郁蔥蔥的陰山山脈,終于,灰黃色的大漠出現在眼前。
到處都是黃色的沙地和沙堆,頭頂的天空飛舞著細小的沙粒,沒有綠色的草木,也沒有水。
“十日之內應該可以到達賀賴了吧?”我望著滿目荒涼冷寂的沙原,憂心忡忡地說。
“到了沙漠里我們不必再隱藏行蹤了,匈奴人大多都熟悉最佳行走路線,我們只需要比他們快就行!
“可是,到了賀賴又怎么樣呢?”多日的逃亡生涯已經讓我生出恐懼的倦意,“我們會給賀賴帶去麻煩嗎?”
我想到那個貧瘠的,終日吹著冰沙的部落,心中有某種異樣不安的感覺。
而且,愈接近,那感覺便愈盛烈。
“賀賴并不是郡主的終點。”伏瑯幽淡地說。
我一怔,繼而失笑了,“對啊,我們就把這一支匈奴騎兵,帶去中原吧!
中原!那是一個多么遙遠的名字!
那些錦繡山川、流水人家……那些高冠博袖、名士風流……曾經,都只能在掩卷時寄予遙思。
還有,西楚霸王與虞姬的千古絕唱!
會當逢時,我又怎能不去親眼看一看,領略一下秦末漢初之時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壯闊篇章?
“伏瑯,你真應與我們同去中原,看一看與草原黃沙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天下!蔽腋锌f分地說。
伏瑯卻沉默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進入沙漠之后,在第一處綠洲會有接應的前哨,我們一路換馬疾馳,大約七日之后便可到達賀賴了。”
我的臉微微一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個從小生長在荒涼冰原上的蠻族少女,她如何能對千里之外從未去過的另一個國度,懷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偷偷覷一眼伏瑯,他卻好像并未有所覺般,大步朝著廣袤無垠的大漠走去。
我看著他直挺峻峭的背影,胸中涌起一股暖意,唇邊露出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安寧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