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白雪皚皚。塞外的冬天格外寒冷?v使這已不是我在匈奴度過的第一個冬天,卻仍然冷得受不了。
火盆里的火已經熄滅很久了。
奴隸們送過來的木炭都已經被雪浸透,堆在一角,濕漉漉地散發著寒氣。
我身上重重疊疊地披了四五件皮衣,仍然覺得冷。
這鬼地方,沒有空調,沒有取暖器,甚至連個暖手袋都沒有,只能繞著屋子不停地跺腳,搓著手連連呵氣。
饒是這樣,我的腦子也沒有片刻停息。
從我們回到王庭,冒頓領兵出征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多月了,如果我沒有算錯,如果歷史書上的記載沒有訛誤,那么,始皇嬴政應該已經死了。
秦末農民起義爆發,駐守長城的秦兵被大量調回投入中原的戰爭,黃河以南守備空虛,應該難以抵擋冒頓所率的匈奴大軍。
可是,為什么還沒有勝利的消息傳回來呢?
我一邊來來回回地跳著腳,一邊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如果……如果……事實并非如史書上面的記載,或者,僅僅只是時間上有所偏差,以致冒頓大敗而回,那么……
我不敢繼續往下想。
怔怔地頓住了腳。方立住,又忙不迭跳起來,冷!真冷!
“王妃!北”〉膸ず燂h起來,帶起一陣冷颼颼的寒風。阿喜娜提著食盒走了進來。
“唔。這么香?今天大廚發善心了?還是,你對他唱情歌了?”我笑嘻嘻地撲過去搶食盒,驀地撞到從她身后鉆進來的一堵堅實的胸膛,連連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
我愕然抬眸,“比莫魯?!”
詫異中滿含著激動的喜悅。畢竟,他可是這幾個月來,頭一個踏入這間簡仄帳篷里的客人。
相比起我的興奮,年輕的匈奴武士顯得冷靜低調得多。
“曦王妃。”他對我行了一禮。
周到的禮數和淡漠的語氣讓我心底一沉。轉眸睇了阿喜娜一眼,后者沖我微微搖了搖頭。
我苦笑著退回到矮榻旁的坐墊上,對比莫魯點了點頭。
他這才直起腰來。
我細細打量著年輕武士的眉眼。以往的跳脫、活潑都已不復再見,剩下的只是淡淡的悒郁以及不甘的執著。
那個故意踩了滿腳的雪渣,笑逗著阿喜娜的少年,已經悄然流逝。沒有人能成為拒絕長大的孩子。
歲月流過的痕跡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還是沒有蕖丹的消息嗎?”我在心底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比莫魯的臉上一下子現出激憤的神色,“王妃!彼麚屔弦徊,在這小小逼仄的帳篷里,一步幾乎就逼到了我的眼前,“是你對我說,太子是無辜的,要想找到王子殿下,必須將注意力移放到他人身上。好!我聽你的,這三個月以來,我時時刻刻都提防著烏赫將軍。但,一點進展也沒有。將軍完全沒有可疑之處。所以,你是騙我的吧?為了讓太子領兵出征,王妃你在利用我對不對?”年輕武士的眼睛里閃動著痛苦壓抑的寒芒。
這么久了,依然沒有蕖丹的半點消息,比莫魯能忍到現在才來質問我,也算是額外看重我們以往的情分了。
我站起來,對他還施一禮。
他忙側身閃過。
我堅持禮畢,才淡淡一笑說:“這是朋友對朋友施還的謝禮。當初,你若不是信我,也不會幫我和太子回到王庭。沒有你的幫助,這會子別說曦央還能站在這里跟你說話,怕是連尸骨亦不存于這個世間了。”
比莫魯僵硬地挺著身子,但臉部線條卻明顯柔和了許多。
“那個時候,我就想,王庭里面能幫助我們,肯幫助我們的人,只有你一個!因為,只有你,才真正關心蕖丹,關心他的去向,關心他究竟被拘禁于何方?然而,要想知道真相,首先必須做的,便是還被冤者一個清白。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明白嗎?”“怕就怕,太子并不是清白的!
我唇邊掠過一絲苦笑。
比莫魯的懷疑并不是沒有道理。到如今,我也拿不出切實的證據,來證明自己和太子的無辜。
當日,我為什么要從側閼氏布下的重重眼線中偷跑出來?為什么在太子緊跟著離開王庭之后,蕖丹就失了蹤?而蕖丹失蹤之前所見的最后一個人為什么會是太子?
如此種種——
所有不利的證據都指向一個方向,那就是我和太子勾結,擄走了蕖丹。
似乎只有此一說,才是最簡單最直接最可相信的真理!
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
但我要如何才能讓比莫魯繼續相信我呢?難道,要告訴他那一日我不是自己跑出王庭的,而是被澤野抓走的嗎?
他為什么要抓走我?
到最后,我勢必得說出冒頓用鳴鏑響箭射殺冉珠姐姐的事實!
那不但不能讓太子脫罪,在這個當口說出來,無疑是置他于萬劫不復之地。
而我呢?也絕不會因為這次告發而獲得任何殊榮。
只有冒頓無罪,我才能無罪!
形勢如此,半點由不得人。
“比莫魯,”我想了一想,有些無奈地說,“我現在不能對你解釋什么,只想請你相信我,就像三個月前,我和太子將性命交付到你的手上時一樣,那個時候,你沒有讓我失望,將來我也不會讓你失望。請再耐心地等一段時間,好嗎?”
“等什么?”比莫魯的臉上驀地現出焦躁不定的神色,“你還等著太子得勝回來嗎?不,偉大的天神是不會站在惡魔那一邊的!
不知道為什么,看到比莫魯那樣失控的神色,我的心陡然一緊,有些莫名的心驚。
“你、你的意思是……”還有什么是我沒有想到的呢?
還有——
猛然間,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寒意從四面八方撲過來,像要把我凍斃在這咫尺之間。
阿喜娜擔憂地喚了我一聲:“王妃!
我神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輕輕搖了搖頭。我總是覺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對勁,一直不對……那是我從沒意料到的東西,超出我的思考范圍。
但,是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呢?
我以手按額,低垂下眼。
“你也想到了是不是?太子根本不會再回來了,他絕對不可能打贏這一場仗。”比莫魯眼里的悲憤之色更加濃郁。
“為什么?”我的聲音聽起來虛弱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因為,不管什么理由,單于都不會將兵權輕易交到太子的手中!
原來如此。
我的身子晃了兩晃,感覺連呼吸都仿佛困在了堅冰里。用力地一吸一吐之間都是冰渣的碎末。
“我懂了。”我有些神思恍惚。
我自以為聰明,卻不料,還是在不知不覺中落入單于的陷阱。他如此忌憚冒頓,又怎會聽憑我們的三言兩語,便將王庭的精銳之師交給冒頓?一定會在其中做手腳的。
只是,難道僅僅只為了要讓冒頓一個人死,便要這許多不明底細的士兵去給他陪葬?
單于!你好卑鄙!好殘忍!
“這一場仗,不論勝敗,應該也快要有結果了吧?”我撐著額頭,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這個冬天,顯然不會短了。
王庭里不知道又會添多少孤孺弱子。
“為什么到了這個時候,你關心的還是太子的性命而不是王子?”驀地一聲質問。
我怔怔地抬起眼來,看到比莫魯又生氣又憂慮的眼,又看到阿喜娜正急急地扯住了比莫魯的衣袖。
我微微掀了掀唇,對阿喜娜說:“沒關系,讓他發泄發泄也好,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泵邦D一旦戰敗,我和他合謀擄劫蕖丹的罪名便會坐實。到時候,我不想死也難。
“王妃?”阿喜娜驚懼而又絕望地望著我,大約是覺得我說的話太不吉利。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我還需要什么避忌?
比莫魯看看我,又看看阿喜娜。猛跺一跺腳,拂袖而去。
在帳簾掀起的那一瞬間,他的聲音冷冷地順著寒風送了進來:“你不要學白閼氏!
白閼氏?
誰?
我詫異地看了阿喜娜一眼,后者的臉色已是一片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