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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歌 第二章 云涌(2) 作者:唐純
    過了好會兒,似乎聽到打火的聲音。一回頭,果然見他在草堆上升起了一堆火。

    這一驚非同小可。

    “你是不是怕追兵找不到方向,還給他們點火引路?”

    “那怎么辦?我可吃不慣生肉!泵邦D慢條斯理地說。

    我不敢置信地瞠大了眼,有點不認識他似的。這、這是冒頓嗎?是那個月氏人的重重追殺,三千里冰封雪阻的荒原,都沒能奪走他的性命、摧毀他的意志的那個冒頓嗎?

    為了生存,他什么不敢做?不能做?不會做?

    這會兒,竟然說他吃不慣生肉?!

    一股酸辛而又甜蜜的感覺驀然漲滿了我的胸腔。

    這是他嗎?是那個冒頓嗎?

    不,不是!他不是逃亡的冒頓。

    他是那個在王庭里,穿最講究的衣飾,騎最漂亮的馬,喝最醇的酒,抱最美的女人的冒頓。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將不合時宜的軟弱酸楚的感覺強自咽了下去。忽然展眉一笑,“對,飽死總比餓死好!

    他挑眉看著我,似笑非笑,“別說我沒提醒你,馬肉就算烤熟了也很難吃!

    “難吃也要吃!

    我猛撲過去,一把從他手里搶過剛剛散發出肉香的馬肉。

    “還沒熟你就搶?”

    “有得吃就吃唄,哪計較那么多?”我撕了一塊馬肉塞到嘴里,“哇呀!”動作太大,扯動脖子上的傷,痛得我哇哇直叫。

    眼眸睨轉之間,驀見冒頓漲得微紅的臉,以及眼眸間一閃而過的笑意,快得幾乎讓我把握不住。

    我一愣,怔怔的連脖子上的傷口都不覺得痛了。

    忽然意識到,他是憋笑憋得快破功了。原來,冒頓也可以笑得如此純粹,不是眸內結冰的森然魅笑,也不是故作灑脫的牽強淡笑,更不是曖昧不明的勾唇諷笑。單純的,只為喜而喜,為快樂而笑。

    有那么一瞬,我恍然迷失在他微笑的眸中,仿佛所有的困難和危險都已不再存在。沒有什么好擔心的,因為他就在這里。

    因為,他是冒頓!

    大約是我呆怔的樣子太過奇怪,冒頓橫我一眼,仿佛意識到了些什么,面色陡然一僵,背轉身去,留給我一個冷硬的背影。

    我嘴里咬著馬肉,手還撫著頸上的傷口。

    卻忽然發覺,真的,冒頓說得一點沒錯。

    馬肉就算烤熟了,依然很難吃。

    滿嘴里只充溢著那一股又酸又燥的味道。

    終于明白為什么可以生火而不被追兵發現。

    天微明時,我被一陣的聲音所驚醒。勉強撐開惺忪睡眼,入目是一片青綠色的高峰,直插云霄。

    遠望,晨霧如披著輕紗的少女橫纏著逶迤的群山,潔白的水袖舞動著輕靈的嫵媚。樟子松傲然挺立,紅藍兩色的花朵開得漫山遍野,壓過了馬草的綠色,一直綿延到晨曦微露的天邊,仿佛搭起了一道紅藍兩色的彩虹橋。

    近看,則是靜臥在群山之中的一眼清泉,泉水映著湛藍的天空,碧光瑩瑩。仿若鑲嵌在四壁環伺的群山中的一顆明珠。藍天、白云、青山、碧水……

    我失神地望著眼前秀美的山川,只覺心曠神怡,萬慮俱消,不由得暗暗感嘆造物之奇,“想不到大漠之中還藏著這樣一處人間仙境。”

    “這是閼氏山!

    “那……那些紅藍花呢?”

    “閼氏花。”

    “怎么都是閼氏?”我好笑地扭過頭來,卻又驀地一震,愣愣地看著眼前隱在灌木叢中的一杯黃土。

    原來,那些的聲音是衣服在草葉上摩擦時所發出的聲音。

    冒頓正埋頭清理著黃土堆上面的雜草。

    末了,又從四周的草地上采了一些紅藍花,并成一束,放到墳前。

    我猶豫了一瞬,輕手輕腳地踩著軟軟的草地,繞著土墳轉了一圈。無碑!無字!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人的墓地。

    冒頓神情黯然,“這是我娘的墓。”

    我一怔。太子冒頓的母親?單于的大閼氏?呼延莫堤的女兒,呼延部最尊貴的郡主。死后怎么會如此凄涼?

    “不相信?”冒頓緩緩挑起一眉,覷了我一眼。那一瞬間,他眼里閃過無數復雜的情緒:傷感、憤恨、嘲弄、絕望……但只是短短的一瞬,最終歸于死寂。

    我心底一顫,忙不迭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此仙境,當然是要大閼氏這等脫俗之人才能長眠于此!

    “脫俗?你見過我娘親?”慣常雪冷的譏諷之意浮上冒頓的眼眸。

    我咬住下唇,感覺有絲屈辱。

    “怎么?說不出話來了?你和其他人都是一樣的,都以單于的喜怒為標準,嘴里雖然不說,心里其實都瞧我們母子不起。”我倏然抬頭,凝視著他因憤怒而發紅的眼睛。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以為的那樣。我雖然沒有見過大閼氏,但卻聽人說過。大家都說,頭曼單于的大閼氏不止人生得美,性子也很隨和,對奴隸們尤其寬容。一個人的喜惡并不能左右大多數的人看法,王庭里面仍然還有很多人喜愛大閼氏,懷念著你的母親!

    “哼。”冒頓重重哼了一聲,“那不過是勝利者優越的憐憫而已!

    “你也是這樣看我的嗎?”凝視著暴怒中的冒頓,我苦笑著問。猜忌和懷疑儼然已成為冒頓骨血里的一部分。并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化解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在伏瑯冒著生命危險將他從大月氏救回來之后反問我,究竟想用伏瑯的命從他那里換取到什么?

    如果……我說如果……他不是這樣懷疑一切,否定一切,那么,在我第一次走進他的帳篷向他求助的時候,他會否對我伸出援手?會否這一切都將不同?

    冒頓瞪著我,有那么片刻,我以為馬上就可以從那兩片緊抿的薄唇中聽到冰冷惡毒的肯定之詞。

    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的身子猛晃了一晃,像是不勝疲累似的,他整個人靠著墳堆慢慢地、慢慢地滑坐了下去。

    頭低垂著,手臂垂在一叢叢紅藍色的閼氏花叢中?瓷先ツ菢觽信c疲倦。

    “你整晚沒有休息嗎?要不,去那邊躺一下,我在這里看著,有人找到這邊來,我就叫你!蔽以囂街f。

    其實,這山谷極為隱蔽,四面山崖筆直陡峭,若不是站在崖頂,很難發現下面有人。所以昨晚,冒頓才會放心大膽地生火烤肉。

    不過小心一點總不為過。

    “我娘死的時候才只有二十三歲,還那么年輕,卻那么寂寞!泵邦D抬起頭來,凝視著我的眼睛,忽然嘆了一口氣。

    二十三歲?比我大不了多少呢。

    我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唯恐聲音打斷了冒頓短暫的平靜。

    “我娘十五歲嫁給頭曼單于,十六歲生下我,之后一直到二十三歲去世,每一天,我都只看到她戴著很重很重的首飾,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帳篷里等待著單于來看她,看我們?墒侵钡剿溃瑔斡谝矝]有來過!

    原來,他喊那個人單于,而不是父親。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看到我眼睛里的震驚和疑惑,冒頓冷冷地笑了起來,“你想說,雖然單于沒有來看過我們,但,總比我親手殺死珠兒要好得多!

    我一怔,而后驀地笑了起來,是那種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的,混亂地笑,“是你自己心虛了吧?”

    我雖然痛恨他殺死冉珠,但在方才那一瞬間,說實話,我對他根本一點仇恨的感覺都沒有。

    沒有恨!只有痛!

    對一個女人的痛,和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的痛。

    “但你想過沒有?我為什么要殺死珠兒?她為什么要死?”冒頓眼中的戾氣漸漸滋長,“因為……因為如果她不死……她不死……早晚有一天,單于會像逼我娘一樣地逼我去死!”

    我盯著面前神色激動的冒頓,初晨的陽光照著他的臉,一半明,一半暗。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仿佛有兩叢小小的火焰在燃燒。

    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嘴里卻道:“自己的性命雖然重要,卻也不能為了保命就犧牲其他無辜者的生命呀!

    一縷崩潰的悲傷從冒頓的眼睛里流溢出來。

    “你沒有看到我娘是怎么死的。她生了病,死的時候身體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臉頰凹陷,所有的表情都在一雙大而空洞的眼睛里。那個時候,她已經說不出話來,只用眼睛看著我,不停地流淚。我知道,她是要我不論吃多少苦,用怎樣的手段都要當上單于,否則,只會一輩子受人欺負,一輩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意的、重視的人無望地死去!

    我滿臉震撼地看著他。心里明明知道他說得不對,可卻就是找不到反駁的話語。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要想不被人吃掉,就要吃掉別人。

    冒頓沒有錯嗎?可是他卻又錯得離譜。

    “難道冉珠心里就沒有怨恨嗎?何必要將一個人的恨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我喃喃自語?粗亲n白的舊墳,和墳前滿臉悲憤的男子,眸中的光芒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你不懂!你永遠也不會懂,當你拼命想要保護一個人,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生命一點一點流逝,自己卻無能為力時,那種感覺,多么絕望,多么痛苦!我發誓,再也不要嘗到那種痛,再也不!”冒頓的頭深深抵著黃土,喉嚨里滾出來的聲音喑啞粗礪,仿佛被沙子磨過一般。

    我猛然想起,在沖出狼群的那一刻,他曾經悍然對著澤野說:“只要我不答應,哪怕是死神,再也別想從我眼前帶走任何人!

    只為了日后不再失去,所以,今日才要不斷舍棄。只是沒有想到,他和天命對抗的第一個受益者,竟會是我!

    我望著他在晨光中顯得異樣單薄、孤獨的背影,心中思潮起伏。直到“咚”的一聲,身心俱疲,心力疲憊的冒頓一頭栽倒在閼氏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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