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是光鮮而體面的,像俄人樂師手中的銅管樂器一樣的耀眼奪目,手指翻動間讓人迷醉的樂曲充斥燈火通明的大廳,玻璃地板下燈束迷離,映照著雙雙貼身而舞的俊男倩女。
錚亮的皮鞋,抹過發油的頭頂,絳紅的胭脂,濃淡適宜的香水,白玉般的手臂,停在腰際帶有欲望的指尖,嘴角邊曖昧不清的笑意,柔軟甜蜜比酒更醺的言語,交項纏綿貼膚摩挲的親昵,連道貌岸然的音樂也扭曲了節奏成為情欲的燃料,由不得你扮脫俗的清高,墜于此,道學家也會真真切切地發現自己只是個人,而且是個脫光衣服的人罷了。
馮宣仁不是道學家,看上去他很喜歡這兒,如果說是假裝的話,他也裝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麗都”是此城中場地最大設施最好消費最高的舞場,能在這兒跳上一場舞,并且還能擁上一個“麗都”里最紅的舞女,對大多數人來說不亞于被總統稱兄道弟一般地有面子,這種“風雅”的想法促成了“麗都”的又一道令人嘆為觀止的風景,爭風吃醋。有很多人為了爭奪舞女不惜動刀動槍,所以這里的紅舞女不是普通人敢染指的。
而此時馮二少頸上“掛”著如瓷娃娃般的女人正是“麗都”的紅牌,露兒。露兒身材嬌小,卻玲瓏有致極具風韻,而面目清秀可愛如十幾歲的少女,特別巧笑之間頗有憨態,固然是做作也絕不流露丁點風塵之氣,這是她擄獲舞客的一項好本事。
她正對馮宣仁微笑,而這微笑絕不是僅為職業的,自然更具誘惑力。
“馮先生,跳得很不錯,高手哦!辟澷p是含蓄的,她久經風塵場,知道對什么人應該說什么話。
“謝謝,和如此美麗可人的露兒小姐共舞怎么能不加倍用心!瘪T宣仁笑笑,眼睛不經意地向舞場的出入口瞄了一下。
露兒用手輕捏著他的頸,嬌柔地淡笑:“馮先生總是這么會說話嗎?”
“實話而已,”馮宣仁俯身湊近露兒的臉,很是正經道,“你看周圍不知有多少眼睛瞪著我呢,好讓我出個丑后一腳把我從你身邊踢走,你說,我怎么能不用心跳?”
心花怒放的女人咬著櫻唇吃吃地笑,她也知道周圍有很多雙眼睛看著自己,或者是這個馮先生,讓她覺得很是得意。這個馮公子實在不差,有臉有型有身價,值得悉心勾引的主。
“馮先生真會說笑,誰有那個膽子敢踢馮公館的少爺啊,再說了……別人要趕你……露兒我也是不充的。”她低頭做勢羞澀,白皙的雙頰兩抹緋色,如桃蕾綻開。她不信他不心動,對人種情,她老于世故,風騷和清純向何人展示拿捏得甚為得當。
果然,這位馮公子怔了一下,有瞬息的恍惚,頃刻后他再次微笑,卻沒有給她意料中的恭維和親昵,甚至連那絲恍惚也顯得無力和虛假,而且他的目光很快有了新目標。
燈火輝煌的舞場出入口有人群涌動,舞場的侍者有大半已經迎上去。
“恐怕敢踢我的人來了!瘪T宣仁忽然笑侃。
露兒微微轉頭,只是瞥了眼即而回首半冷不熱地低語一句:“原來是他啊!辈唤浺獾难哉Z中有強抑住的厭惡。
“他”被前呼后擁地進了休息區,身邊護著四個穿黑色短打的精悍保鏢面無表情地隔開了眾人對他的親近。位置已經給這位大爺騰出來了,縱觀四方總是最好的,酒給酌上,水果擺上,笑臉也貼上了,大爺好象也很滿意。
“大家不要見外嘛,不必理會我這個老頭子,來這兒嘛總是來尋開興的,大家輕松點,我金某人可不是來掃大家興的哦!”他朝四周的人群擺手示意,聲音宏亮,中氣十足幾乎能蓋住樂隊的演奏。
“金爺您能來就是我們的榮幸,談什么掃興啊不掃興的,有金爺在,這‘麗都’才像個‘麗都’嘛!闭f話的人油光粉面笑逐顏開,正是“麗都”的當班經理何生,手執一支雪茄恭敬地遞上,火也適到好處的候上,還不忘迅速朝舞池里使眼色,可惜露兒只顧和馮宣仁說著話,權當沒有瞧見。
“臭婊子!”何生肚子里啐了一句。
“何生啊,露兒今天沒空嗎?”金爺看著舞池里的人,笑嘻嘻地發問。
“有空有空,”何生連聲回道,“露兒一直在嚷嚷金爺怎么不來了呢,她惦著您老,以為您不來正悶著氣兒,所以我叫她先去玩玩解解悶!鞭D頭朝身邊站的一小侍使了個眼色:“還不去叫露兒小姐過來!
“噯,等等,”金爺卻止住了小侍,指著馮宣仁問何生,“那生是誰?”
何生湊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面露難色。
“原來是馮老的二公子啊,”金爺咧嘴而笑,揚手一拍何生的肩膀,“那我也不為難你,等他們跳完后,請馮二少爺移駕過來,我很想和他交個朋友呢!
“是是是!焙紊B忙點頭不止。這個金爺何曾與人交過朋友?直令人捏把汗。
但馮宣仁心里很清楚不管這金爺是不是真想交你這個朋友,他的話最好也是聽著點,所以未等到舞曲停罷他就挽著露兒走下臺去,笑容滿面。
“金爺,久仰!甭晕⑶废卵,面子給到什么分寸心里自有數。
“呵呵呵,馮老的二公子果然名不虛傳啊,看這一幅模樣就知是好人材,好人材!”金爺站起身來,抬手親熱地拍著馮宣仁的肩膀,旁邊站著的四個大漢也識相地陪上笑臉。
“金爺啊,您怎么現在才來啊,人家等您好久啦!甭秲合駳w巢的鳥兒一樣撲向金爺的懷抱,嬌滴滴地發起了嗲,神情變幻之快令人瞠目。
金爺一手攬住她如蛇細腰,把小巧的女人摟進懷里,意味不明地嬉笑著:“小露兒啊,不要睜著眼睛說瞎話,有馮二公子在,恐怕你把我這個老頭子早丟到太平洋了吧?”
“哎呀,金爺好壞,”露兒羞惱,小拳頭不痛不癢地一下下敲著厚壯的胸脯,“人家等你那么久,沒想到剛來就只記得呷干醋,真不想理你了啦!
“不理我啦,好啊……那理不理馮公子?”
“嗯?”
微笑著的金爺臉倏的一變,陰森之色躍然面上,扭臂一轉順手一推,把懷中的人往馮宣仁面前一扔,露兒猝不及防整個人往前倒去。
所有人皆為之怔楞,不想這個金爺翻臉如翻手一般的快,氣氛立即繃緊。何生見勢不妙,忙一步上前:“金爺不要動怒,如果有什么不滿只管吩咐,我們自會給金爺一個交代……”
話未落定,卻見馮宣仁同時伸手使勁一擋,露兒的身體未能停定就又被推回原位。
“金爺真會說笑,您瞧,露兒小姐怎么會舍得下您老的疼愛呢?”
可憐的露兒驚魂甫定,面白如紙,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運成了被推來搡去較量的犧牲品。
靜默幾秒,四目交鋒,剛柔并濟。
“哈哈哈哈,馮公子果然有點意思,真所謂虎父無犬子,怪不得馮老越來越春風得意了,哈哈哈哈,不錯不錯,真他媽的不錯!”宏悍的笑聲幾乎震破舞場的天頂,可惜除了他沒有人感到很有趣,所以陪上的笑臉大多有些尷尬而不知所謂。
“來來來,馮二公子,我們來為令尊馮老干上一杯吧,祝馮老壽比南山長命百歲!”
此話有些莫明,但頗具深意。
馮宣仁仿佛未察覺,笑著接過遞來的酒杯,碰杯后一飲而盡。每個人都松了口氣,事情好象是一場沒有名堂的鬧劇,還好結局是皆大歡喜。
待劍拔弩張過去,舞曲節奏又很合時宜地響起來。何生重振笑容:“各位不要光顧著說話嘛,來,露兒還不快陪金爺跳支舞,今晚你定要把金爺伺候得高興點,要不我可拿你問罪哦。”
露兒聽得此語撇一下櫻唇,攥著絲帕抹抹額汗,重振如花嬌容:“不要你來多嘴啦,金爺若是為我不高興的話,是我修來的福份,自會知道怎么做的啦!”
此話說得金爺面色頓時柔和下來。
“那是,那是,”何生應著,轉身親熱地拉過馮宣仁的手,“馮公子當然也是我們‘麗都’的貴賓,自然不能怠慢的,馮公子,今晚您的賬由我何某人管了,可不能客氣哦,如果和我客氣了,就是不給我的面子,更是不給‘麗都’的面子哦!”
馮宣仁淡然一笑,讓開了去:“不想馮某有這么大的面子,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厚臉一次嘍!
“哈哈哈,馮公子也是豁達之人,該敬該敬!”何生的笑容馬上順眼多了。
“馮公子是個識時務的人,這種人我金某最喜歡啦,你這個朋友我一定要交,一定要交!哈哈!馮公子,如果你爹有你這么識時務就好啦,人老了就要好好地回去休息,占著茅坑不拉屎挺著肚子不生娃,對己對國對民都不利啊,馮公子,你說是不?”金爺摟著露兒,咧開大嘴噴了一口煙,吐了一句立馬又讓眾人的心吊到喉口的話。
馮宣仁眼皮未抬,面不改色,依舊笑對:“爹的事,馮某作為兒子的自不敢多言。不過,我也是惦著他老人家身體,希望他早點休息下來,為國為民的事情還是留待有才有能的后人去操勞吧,既然金爺如此關懷,回去后馮某定當詳述于他聽,爹想必會高興得很!
“呵呵呵呵呵,馮公子記得就好,”金爺瞳孔收緊,寒意霎息而逝,“馮老有兩個如此驍勇的兒子他可以高枕無憂了啊!
“過獎!笨蜌獾鼗亓嗽,馮宣仁用眼角瞄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身影的主人注意到他的目光后,揚手做了個隱晦的手勢,轉眼就匆匆隱入人群。
抬手看表,馮宣仁驚訝道:“哎呀,已經過十點了,”他對眾人笑笑,“對不起各位,恕我失陪,佳人的電話不可延誤。”
此句一出,眾人的表情也稍松弛下來,適才的語句交鋒火藥味被沖散些,因為人人都知道馮公館的二少數日之前和張司的嬌美千金張麗莎訂完婚,消息登遍此地所有大報小報加花報,在絕大數人看來絕對是強強聯手男才女貌的好姻緣。
馮宣仁也是極力說服自己這樣認為,因為這的確是個事實。他穩步離開,慢條斯理悠閑得很,離開大廳進入包廂休息區,在最里面的一房間前停住,舉手敲門,遞入一張名片。
“有四個帶槍保鏢,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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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侍者走到正和露兒調情到興頭上的金爺身邊,遞到面前的托盤上有一張名片一杯金嗲利。金爺見名片微愣,即而站起身,略作猶豫,把手一揮,率手下向包廂區走去。
此時的馮宣仁已經駕車離開了“麗都”,嘴中哼著“麗都”的舞曲,仿佛娛興尚濃意猶未盡,他知道明天報紙上的消息會讓馮老爺暗自高興上好一陣子,馮老爺可能永遠想不到這個好消息是他兒子給他的六十大壽的賀禮,當然這只是個附屬的禮物,暗地里勾結日本人倒賣軍火大發國難財的金爺要他命的人已經太多,他本該要小心點的。
車開得很慢,駕駛者并不顯著急,他相信那些久經殺場的兄弟們會干得十分利索并且有好一會兒無人會發覺金爺和他四個從軍部挖來的保鏢正舒服地“睡”在豪華包廂里。
燈紅酒綠,鶯歌燕舞,沒有人會在此時看到鮮血四濺。
一片片流光溢彩從車窗前劃過,如遍地墜星,令人眼乏,馮宣仁感到些許疲憊,目光四處游蕩,最后停留于放在方向盤邊的一封尚未開封的信上。
“這混蛋!”馮宣仁看著,忽然罵了一句,表情黯然。
被罵的寫信人是羅嘉生,他離開此地已經二年。每次書信來往,那個混蛋心里明白他最為關心的人事卻在信中絕口不提,或只在信尾附一句:所托之人一切安好,勿念。
勿念?!
苦笑,除了苦笑,還能怎么樣?
不想不問不聽甚至不敢去記得,怕觸及那絲脆弱,怕按捺不住,反而混亂了。
介亭街依舊,兩年的烽火歲月離它似乎很遠,其實外強內干,冷清一日甚一日,連著街邊的梧桐也知春較晚,天暖卻不見芽生,空舉著裸枝指向蒼茫的天。
人呢?已走了兩年。
沒關系,他安慰自己,二年不是也這樣過嗎?本來就沒有過開始,何來結束?吻過又如何,又如何……不能再問下去,每次都會有相同的答案,而每次的答案都讓自己膽戰心驚。用回避來逃脫思念本是個愚蠢的辦法,恰得其反。
二年之癢,癢得多了定為淡薄。可沒有來由的感情為什么這樣地滲骨,一絲一縷,固然不是強烈如火瞬間焚身,卻是綿綿不絕無休止,從沒有料到自己如此的不正常,幸好他對不正常的狀況向來習慣,這種年代有幾多事物是正常的?
馮宣仁不甚果斷地把亟欲脫口而出的嘆息重新吞回肚子里,對著車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故作灑脫地聳了聳肩,不知道音訊也好,只要安好,別的就無所謂,想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
“仁至義盡……他媽的!”他輕念著,也許念了太多次,心里郁悶起來。
待車行進院落停罷,門口站著阿剛,口中叼著煙,滿臉輕松。馮宣仁掐斷自己的思緒,笑容重返臉上,看阿剛的模樣準是好消息。
“完成了?”他走上前去,把手中的鑰匙扔給對方。
“還用問,剛才來的電話,干凈利索,絕對無問題,”阿剛不無得意地咧齒而笑,“日本人沒有來,軍火被劫走了,事情與我們無關,人已經干掉,大家都能交差!
“軍火劫走了?”馮宣仁皺眉,“誰說的?”
“軍統里的消息,可能是假的,”阿剛不以為然,“那與我們無關啊,這批東西誰都在打主意,燙手的很呢,難不成你……”他望向馮宣仁。
馮宣仁若有所思,略為一頓,轉首一笑:“我是想弄批軍火來玩玩!
“?”阿剛皺眉,“這可得三思而后行,現在風頭正緊著呢!
“看情形吧!瘪T宣仁把手一伸,阿剛會意地遞上一根煙。
“別看他們現在大張旗鼓地鎮壓內部,其實最難纏的是日本人方面,現在正是趁隙的好機會,人心浮躁游移自顧不暇!
阿剛未點頭,還是不能十分地茍同:“我看還是和兄弟們商量商量吧!
馮宣仁點頭,看著手中的信。
“羅醫師的信?”阿剛問。
“是啊!瘪T宣仁慢吞吞地撕開信,心不在焉。
“羅醫師已經離開兩年了吧,”阿剛忽然感慨起來,仰天吐了一口煙,“不知那雙胞兄弟怎么樣?老實說有時還會想念起阿誠,那小子蠻有意思的。”
“嗯哼……”馮宣仁看信,虛應著。
“噯,馮組長,我一直想不通,當初你為什么要把阿誠送走呢,他不是呆在這里好好的嘛,雖然不是很幫得上忙,可我覺得他挺機靈,是個好人材,說不定將來會成大事的,難道你不這樣想嗎?”
如此戳到痛處的問題馮宣仁自不愿理會他,繼續看信,眉頭不覺蹙緊。
阿剛猶不自覺,還是獨個兒嘮叨著:“那會兒你把這小子帶到這兒來的時候,我還怨你怎么把這種毛頭小子牽進來,就不怕會壞事嘛,后來才覺得他對你真不是一般地忠心啊,你瞧他看你的那眼神,嗨,還真有意思,直愣愣似的,真教人感動。就不知你為何后來就把他給羅醫生啦,我們都想不通,猜那小子啥事做得不得體了吧?”
“沒有……留我這兒也不好……”馮宣仁沒意識地解釋著,忽然提高音量,“你不是想他嘛,不久就會見到他了!
“呃?真的?”阿剛驚訝。
馮宣仁一揚手中的信紙:“一個月后。”匆匆舉步走向屋內,嘴里還喃喃自語。
“那家伙安的什么心……”
“誰?什么……”未問得話,被問的人已經不見了,阿剛滿臉莫明,繼續對著夜空吞云吐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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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夜空,總是暖暖的,泛著舒人的溫柔。
在雜亂無章的書房里,馮二少已經把他本來連看都不想看的某個混蛋的信已經讀了三回,總算明確一件事:阿誠一個月后會被帶回這里。有些措手不及,慢慢涌動的思緒已經如臨大敵似的卷起浪潮。
信上只是簡單地提及一句:月后來購器具和藥品,辦理些事務,阿誠同行。
“阿誠”兩字,讓他把信放下又拿起,眉頭松開又收緊,無端的躊躇起來。
兩年前分離的一幕在腦海里沉浮,還是能讓他于心不安,不是沒有看到那雙憂郁的眼睛里強烈的希冀,盡管心中反復說了多遍的“抱歉”,盡管當時自己冷漠與他別離,盡管……到最后他心中已有悔意,但是始終覺得決定并沒有錯。至少,他沒有再深陷進去,不是嗎?那股錯亂的欲望……能攫去理智的情愫讓他深深恐懼。
不管怎么樣,阿誠要回來了,不是嗎?
春風般溫柔的笑意爬上馮二少的臉,淡淡的沒有激情,卻讓努力壓抑的東西給泄了底,只是他自個兒不知。他還不知,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只會讓感情產生兩種極端,要么因距離而冷淡,要么因距離而更濃烈。不知不覺他成了后者,卻不知阿誠如何?
這春夜因一封書信而悠長,馮二少在這一夜想起很多事,同時又忘記了很多事,這些都與他的一個小仆人有關,真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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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了,這塊久違的繁華之地。
駛近碼頭的客輪鏗鏘幾聲汽笛,讓倚在船欄上的青衫男孩猛然一驚。
真的回來了!
江水混濁不堪如往昔,空氣里還是浮著嗆鼻的油煙味,懸在碼頭上廣告牌子依舊光彩奪目妖冶美麗,排排高聳的建筑還是神圣不可侵犯似的讓人斂息而嘆,碼頭上的人也一如從前的擁擠嘈雜。蜂擁到心頭的熟悉幾乎令人窒息,男孩有瞬間的恍惚,這是離開還是回去?
當然是回來,或者說稍作停留,這地方不屬于他,想著唇邊蕩出一絲輕笑,無奈的。
船慢慢靠近,甲板上繁忙起來,有人興奮地擠到船欄前,用膜拜的眼神望著這座城市,同時向同伴高喊:到了,到了!
到了,真的到了!
男孩沒有興奮,只是看著,平靜到連自己都覺得異常。
“在想什么哪?”有人在背后問他。
男孩回頭,微笑:“羅醫生!
羅嘉生拍著他的肩膀:“快要靠岸了,我們準備下去吧!
男孩點頭,眼睛看著前方:“這地方好象永遠不會變。
“不,它變得太多了,在這里是看不來的。”羅嘉生望著那片灰濁的長岸,喟然長嘆。
男孩沒有做聲,轉身向船艙口走去。
“阿三,知道你哥為什么不愿來嗎?”羅嘉生在背后問他。
“不知道!卑⑷皇菗u頭。
羅嘉生點起一支煙,向風中吐了好幾口煙,有場好戲他是看不成了,而某人肯定會失望得很,但是說不定對他們倆都好。
阿三匆匆走進船艙整理行李包,有些心不在焉,他也想知道哥哥不愿來的原因,心里隱隱明白這和一個人有關。這個人讓哥哥兩年來悶悶不樂,雖然表面上無法看出,但他知道他不快樂,那個他熟悉的哥早已遠離,如今的兄長滿腹心事卻不愿吐露半字。這讓阿三極不痛快,他開始有點仇恨起那個人,雖然他對自己有救命之恩,但讓哥遠離自己。
船停岸,下船的鈴聲敲響,甲板上一片嘈雜,這一切讓阿三收回心神,提起東西走出艙門。羅嘉生正等著他,兩人隨著擁擠的人流下船,涌出碼頭重新回到這個令人無法漠視的城市。
阿三在人群中看到似曾相識的一幕,一對衣衫襤褸的孩子被人拖拽著下船,背著兩個小小的包袱,邁著踉蹌的腳步,眼睛里溢滿無助的恐慌和對未來的迷茫,他仿佛還能聽見他們的對話:哥,我餓了。
他看到當初的自己和哥,時光倒流,不是雙手能抓住的,它靜靜流去一切不復。
“愿你們好運!
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不知他和哥阿誠當初下船的時候,是否有人對他們在心里祝福過,祝福這樣無法預測未來的可憐孩子。
也許哥是對的,他們是如此幸運。
阿三把頭別過,不忍再看那對小孩子,他們會消失在人群中,在戰亂的時代,在如怒海般難測的城市里,這兩個不知從何處拐來的孩子是浪尖的細微泡沫,隨時隱滅無人知曉。
要懂得感激,哥堂皇地說,只可惜在相信的同時卻看到他心里的掙扎。
“來接我們了。”羅嘉生指著街邊的黑色別克,打斷阿三的思緒,那輛車阿三認得,是馮二少的車子,心無端地緊張,因為是這個人也因為哥。要懂得感激,他對自己默默地念,仿佛下咒。
車上下來的人并不是馮二少爺,是神色冷峻模樣精悍的阿剛,他迎上來笑著打招呼:“羅先生你們已經到了啊,少爺有事不能親自來接。路上亂走不快,讓你們久等!
“才剛來沒等多久,麻煩你了。”羅嘉生應答著,把手里的行李給他,幫著提到車上去。
阿剛轉頭看見旁邊的男孩,眼睛一亮:“阿誠啊,好久不見嘍,你長成帥小伙,快認不出來啦!”
阿三不好意思地回話:“認錯人啦,阿剛,我是阿三!
“?”阿剛一怔,搔著頭皮大笑起來,“呵呵呵呵,瞧你們兄弟倆的模樣真是折騰人啊,因是少爺跟我說來的是阿誠,我就只認得阿誠了,不要見怪!”
“阿誠有事沒有來!绷_嘉生含糊一句。
“哎,真是可惜啊,”阿剛自顧說著,替他們關上車門,“我們挺惦記他的,就連少爺也是,就算他嘴上不說,也是看得出來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阿三心中涌起些許不適,不再言語。只留得羅嘉生和他有一句無一句的閑聊著,車子駛向介亭街。
數年蒼茫,依舊是滿目浮華,變在不變之間游移,全輸了記憶中的景象,看起來陌生和熟悉各半。這是哥印象中的介亭街嗎?沿路的風景重重疊疊風情萬種,對阿三來說更是一個陌生而已,他不曾來過,只是從前在和哥閑聊中才聽得關于這街的一二,洋人洋樓洋燈還有洋車,這兒的一切令人怯步的,而哥卻在此地生活了很久,他說他喜歡這兒。阿三卻知道自己不喜歡,自車子駛入這街起就開始厭惡,說不上原因,也許是離原來的世界相距太遠了。
黑色鑄花鐵門“哐啷——”一聲徐徐而開,車子駛入一幢洋樓的庭院,然后停住。庭內春色青蔥明媚,年輕的男子站在門口,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們。白衫灰褲,中分短發,犀利的眼神,上揚的嘴角帶出俊逸的笑容,因這一庭春色而恬淡,這當然是馮公館的二少馮宣仁。
“到嘍,下車!
車門“喀——”地打開,春光泄進,眼前驀的亮堂,阿三從對他的凝視中驚醒,慌忙下車。
馮宣仁走上來和羅嘉生寒暄著,然后拍了一下男孩的肩膀,輕輕地說:“歡迎回來,阿誠!
阿三卻在此時此刻失了神竟不知回話,而馮宣仁沒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轉身和羅嘉生邊說邊向屋內走去。
“少爺……”許久,方才有所反應,而眾人已跨進屋內,他急忙跟上。顯然,連少爺都誤會他是哥了。
“少爺,我是阿三!卑⑷K于開口,心里不知什么原因地有些虛,好似他不是阿誠就是個錯誤。
走在前頭的馮宣仁明顯地一怔,回首望向他,表情失卻幾秒的生動,即而微笑依舊:“原來是阿三啊,對不起,我認錯人,你真的和阿誠好像!彼壑杏幸唤z歉意,但阿三卻覺得那絲歉意不是針對自己的。
一旁的羅嘉生對著好友做了個無辜的鬼臉。
兩人隨即上樓去談事情,阿剛拉著阿三去廚房用飯。
“怎么回事?”
一進書房,馮二少拉長了臉對著老友擺面色。
“這不能怪我啊,那小子不肯來嘛!绷_嘉生慢條斯理地自己找把舒服的滕椅坐下,笑嘻嘻地回他。
“哦?”馮二少皺起眉頭。
“天地良心啊,”羅嘉生忍住笑,難得看到這位少爺沮喪的表情,大可欣賞一番,“我本跟你說是帶他來的,可臨到走路他又變卦了,死活不肯來,我有什么辦法,難道把他綁著來嗎?!”
“我又沒怪你,哪來那么多廢話!”馮二少扔給他一個嚇人的白眼。
可惜他這位老友是被嚇大的,照故笑了出來,并且挺開心:“不說明白,怕你誤會我藏人啊,你馮二少的手段又不是沒見識過,怕你一翻臉,本人走不出此地啊!
“去你的,”馮宣仁也覺得自己失態,說著也不由笑出聲,“只是問問罷了,不來……也好。”
“哦?”羅嘉生拉長聲調,半信半疑瞇起眼盯著笑得尷尬的臉,“適才失望的表情長誰臉上啦,疑是我眼花?”
“好了好了,”馮宣仁有點吃不消了,瞪起眼睛怒惱起來,“你大老遠跑來就為消遣我啊?有話快說有事快談有屁快放!”
“嘿嘿,幾年不見你怎么這脾氣還沒改啊,”羅嘉生裝樣嘆氣,看著老友的臉色終于放點正經出來,“阿誠現在挺好,我看你們……就算了吧,”等了等對方的反應,未果,小心地繼續說下去,“反正你也訂婚了,人不來對你應是件好事,這……畢竟有點……你自己也明白的。”
馮宣仁靜靜聽著,摸支煙出來抽。
“這不用你提醒,我知道!背聊税肷危f,揮手一揚,把煙從窗口扔出去。
“知道就好,”羅嘉生看著他,不甚信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自己惦量著吧!
馮宣仁點著頭,面無表情:“別談這個了,我自有分寸。你信中提的事我已辦妥,錢會給你弄的,貨你自己去辦,現在正緊張可能會有些困難。”
羅嘉生很滿意:“找你總沒錯,總歸是馮家的人嘛,F在這兒亂七八糟的,你不隨老爺子去香港待一段日子嗎?”
“局勢雖亂,但還不至于危及我,家里部分資產已在我名下正好利用,大好時機呢,去那兒作什么?!”馮宣仁揚眉而笑,頗顯自得。
“你啊……總是玩火,不怕有一天自焚,”羅嘉生搖頭,“成者為王敗者寇,豈非兒戲,勸你還是早日退出為妙!
“騎虎難下!瘪T宣仁靜默半天,吐了四個字。
羅嘉生一時無言。
兩人暫時寄居在介亭街馮宣仁的寓所里。
羅嘉生常是不在的,他有時會帶阿三一起出去辦事,有時獨自出門一連失蹤幾天。阿三幫老媽子做些家務以此打發時間。他住的房間正是阿誠以前住的房間,讓他有安心的感覺。無事時常呆坐在房間里想,哥當初在這里的時候會做些什么看什么想些什么?是不是和他一樣的迷茫?娘死后的日子里,兩人成了生死相系的難兄難弟,哥明明只比自己大數分鐘卻總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氣韻,讓自己總不自覺地依靠著他。
因為他是哥啊,阿三固執地這樣想,唯一的哥,唯一的親人,娘臨死前把兩人的手緊緊放在一起自己的一切哥都是明了的,而哥,他卻越來越讓人看不懂。
阿三常會想起那一夜的對話——
“哥,你為什么不去?”他問阿誠,阿誠坐在山石上洗刷被泥臟了的布鞋,下面是一片淺淺的水潭。
“太遠了,我怕暈船。”
“可是你不想回去看看嗎,都兩年了呢,羅醫生說可以帶我們倆一起去的!卑⑷礁缟磉叢粍龠z憾地問。夜里的山風很涼,哥卻總是不怕的,他衣著單薄神色沉靜。
“有什么好看的,”阿誠使勁刷著鞋,俯頭埋沒在黑暗中,“那兒又不是故鄉!
“我以為你喜歡的嘛,”阿三有些疑惑,拾起一塊石子用力甩向遠處,“你不想回去看看二少爺嗎,他對我們很好啊!
“啪——”阿誠手中的鞋掉進了石下的水潭里,濺起一片小小的水花,把阿三尋石落水處的目光硬生生地牽回。
“哎呀,怎么搞的,”阿三連忙跳下去撿鞋,抬頭看見哥失神地望著潭水,眼睛在黑暗中有淡淡的光芒。
“哥,你怎么了?”
“沒事!卑⒄\接過他舉上來的濕淋淋的鞋子用力擰干。
“哥,你想見二少爺的,對不對?”
阿誠驚訝地望著弟弟,半晌低下頭,繼續刷手中的鞋:“沒有!
“為什么要否認呢,”阿三爬上石頭,坐回哥身邊,“你從前就很喜歡二少爺的。”
“誰說的,我可不記得說過這樣的話!卑⒄\放下手中的活,轉臉瞪著弟弟。
阿三不解地眨著眼:“本來就是嘛,任誰都看得出來,有什么關系嘛,二少爺對我們很好啊,他是個好人,喜歡他也是應該的!
阿誠怔愣,突然也笑,有點澀:“是啊,是個好人,好到我不想再見到他。”這句話好輕,輕到阿三幾乎無法聽清。
“是的,我喜歡他,但我不想去見他!边@句話是他對著一泓潭水說的,冷淡而平靜。
阿三奇怪得看著對著潭水說話的哥,冷漠的表情并不陌生,只是始終不懂,哥在離開那里的一天起就變得讓人無法捉摸。
“你在說什么啊,哥?”
“沒什么,”阿誠站起身來,面帶輕松地說,“阿三,見到二少爺,如果他問起我,你對他說我過得很好,謝謝他!
“噢……好!卑⑷裏o措地看著哥,哥已經跳下山石向前走去,瘦長的背影在夜色下看起來有點遙遠。
“哥,你不去是因為二少爺嗎?”
背影停頓,繼續前行。阿誠沒有回答弟弟的問題,他不敢回答,恐怕也回答不了。
阿三也沒有追問,他突然也害怕,怕哥回答他一個字“是”。那個靈犀相通的雙胞兄長已經在兩年前船行的一刻遠離,只留下孤寂的背影讓他遙遙相望。若是只為一個二少爺的話,讓他困惑不已,這種困惑在哥隱閃的神色中露出個端倪,畢竟年少的歲月已過了大半,固然不是很明白,心里已打了些結,這些結糾纏至此行遲不得解。
二少爺是東家啊,東家和下人的事總是沒有對錯的,哥應該不會因為生少爺的氣不來吧,那未免也太離譜了,哥應該比他更懂得什么叫認命。
阿三想到無處可想,就這樣對自己解釋:或許哥真是不想回來,現在的他在很自由,很平靜,再也不必看他人的眼色,專心致志地學醫助人,給自己留一方天地,學作一個自由人,不正是他一直期待的嗎?只是為什么神色總是空洞的,幽深到不見底?他還是不快樂,阿三不無遺憾地想,縱然兄弟倆朝夕相處,和以前一樣福禍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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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介亭街太冷清,阿三起床時,恍惚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
“阿三,幫忙搬東西!崩蠇屪釉谕忸^叫他。
“哦!卑⑷龖,開門正看見兩天沒有回來的羅嘉生正使人推著一個看起來挺沉的箱子,旁邊站著馮宣仁。
“阿三,幫忙抬到車子上去,”羅嘉生見他就說,“這里是藥品,你跟著去碼頭,辦一下托運的手續!
“知道了,”阿三答應著,回頭期待地問,“我們要走了嗎?”
“唔,差不多,”羅嘉生思量片刻,回答,“大概一個星期后吧,我掛了個急件讓阿誠接貨,完事后我們就可回去,想你哥了吧?
阿三不好意思地點頭。
“嘿,你們兄弟倆真是一個藤上的葫蘆!
馮宣仁望著忙碌的阿三,專注而仔細:“阿三,你哥為什么不來?”他問得突兀。
“不知道,少爺,他說他怕暈船!卑⑷卮稹
“暈船?”馮宣仁頗有些氣悶,然后低聲地笑侃一句,“他怕暈的是哪門子船?”
阿三略低頭,沒有回話,總不能回他話說:哥不想見到你。
把貨搬上車,趁合車蓋之時,抬眼瞥了下站在車旁的少爺。對方也正望著,目光柔和。阿三不禁暗忖,他在望著誰?!
“啪——”車蓋被狠狠地摒緊。
“哥讓我對少爺說,他過得很好,他還說,謝謝你,少爺!卑⑷従彽卣f,迎向那雙眼睛。
羅嘉生詫異地挑了挑眉頭,而馮宣仁只是細致地聽著,仿佛這句客套話是重要的,隨后淡然一笑:“他應該當面謝我,如果他不再生氣的話!
阿三聞言失措,急于解釋:“哥沒有生氣,是少爺的話,他更不能生氣了!
“是嗎?”馮宣仁冷然哼聲,聽來像是負氣,“不能還是沒有……沒有的話,見我一面又何妨?”
阿三怔忡,不知如何應對,這是什么意思?
“行啦,”羅嘉生聽著越來越不像話,連忙打斷,他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走火入魔的某人,“阿三不是阿誠,宣仁你腦子清楚點,說什么胡話啊。阿三,快走啦,時間不早了。”
阿三如得救,連連稱是。
“你啊……”看著阿三離開,羅嘉生對著馮宣仁直搖頭,“越活越沒腦子,人家總還當你是東家,你瞧你剛才那話,準一個小情人吵架,而且是對著他兄弟……你在發什么瘋。浚
“還好吧……”馮宣仁舉起一手按著太陽穴,苦笑不止。
“看來,人不來真是對的,”羅嘉生同情地看著他,“如果人一來,我看你更難自拔,宣仁,想不到你真是……”
“還沒有那么嚴重。只是……一時罷了,若是無可救藥,兩年前就不會送走人了。你放心。”
羅嘉生眨眼,不甚信任的模樣。
“對了,莎莎說今晚要請你吃飯,她已經在愛菊飯店訂了桌子,可別忘哦!瘪T宣仁轉開話題。
“好啊,準嫂子請客定不會錯過的,何況年末我不定在這里呢,你們倆的喜酒我算是提早喝了吧。”
“行,禮先去備著吧,這酒可不是白喝的哦!”
“呵呵呵,你馮二少的皮越不見薄了,給嫂子的禮用不著提醒的,我早就備著呢!
“哈哈,玩笑而已,可不能當真……”
兩人嘻嘻哈哈地準備回屋內,卻見街邊行來一部黑色道奇,下來一著穿灰色長衫戴銅盆帽捂黑呢圍巾的男人,腋下夾只皮包從街對面走過來,四處張望著神色局促,他走到鐵門前,揚聲高喊:“這是馮公館嗎?”
馮宣仁皺眉,走上前去:“請問什么事?”
“前來給馮二公子送個急信!”來人隨口答著,舉目朝他定睛一看,眼瞳收緊,迅速伸手入包掏出一把盒子炮,舉起就射,馮宣仁見狀不妙,霎時閃向一旁俯身壓地,反手拉開站在身后未及反應的羅嘉生。
同時槍管吐火,幾發而出,殺手沿鐵欄連走邊朝兩個拼命逃向遮掩物的目標做了幾次射擊,果斷冷靜,鎖定目標精準,直看到馮宣仁噴血倒下為止,而旁邊的羅嘉生也中了一槍,方才住手。
聞槍聲而出的老媽子未張口呼救已是嚇軟在地。彈盡的刺客從容收槍入包,撒腿向道奇跑去,車風馳電掣隨即無蹤。
“啊,殺人了,殺人了!”有人終于開始尖叫,卻無人敢走上前去施救。
伏在地上的馮宣仁已經不再動彈。腿部血流如注的羅嘉生見勢危急,拼足全力向屋外圍觀的人高叫:“快叫車送醫院!快點!”
“宣仁,要挺住。 彼粗且阉茻o生息的人不禁暗呼,但愿此次不要真成劫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