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賢有些不忍,卻還是堅持己見,“若姑娘念在老夫及時發現姑娘中毒,讓姑娘得以保全自己多年功夫的恩情上,就請姑娘聽老夫一句,離開陳許,永不再回。”
久久,聶隱娘的唇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我明白了。前頭熱鬧,這里清靜,陳公還是到前頭去吧!
陳慶賢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走開。
直到人走遠,聶隱娘這才抬起頭,看著滿園喜慶。
真奇怪……她的嘴角揚起一抹嘲弄,明明是同個場景,不過才一轉眼,心境竟已不同。
這些熱鬧終究不屬于她,適合她的,終究是那個只有自己獨來獨往的世間。
劉昌裔、劉昌裔……她在心中默默念著這個名字,他就在不遠的地方,但他們終究走不在一起。
外頭已經敲更,此時已三更天了,窗外傳來幾聲夜鶯啼叫。
聶隱娘房里的燭火早熄了,她握著劍,感覺力量一點一滴充滿身體,耳里仿佛還能聽到喜宴上的熱鬧喧嘩,她的眼睛一斂,翻過窗,沒入夜色之中。
后門傳來的吵雜,一下子驚醒了眾人,燭火一一點亮。
原本就還未入寢,正在議事廳看著公文的劉昌裔心頭一緊,立刻起身,還沒走到門口,何鈞就跌跌撞撞跑進來。
劉昌裔沒有看他,直接越過他,幾個大步上了明月樓,除了桌上擺的那套紅衣外,人去樓空。
他的手用力緊握成拳,腦子電光石火的閃過一個念頭——陳公騙他?!
“攔住她!”他立刻朝黑夜一吼。
兩道黑影立刻往后門的方向奔去。
他也立刻奔了出去,但是劉云先一步來到跟前,跪了下來,“大人恕罪!屬下遲了一步,劉風已去追趕!
她的武功真的恢復了!劉昌裔大怒,“叫陳公來見我!”
何鈞一愣,現在?!這三更半夜的,今日還是蘇副將的大喜之日……
“還不去?!”
何鈞打了個寒顫,連忙照辦。
沒多久,陳慶賢搖搖晃晃的進門,劉昌裔用力一擊桌案,“說!”
跟在陳慶賢身后的蘇碩有些莫名其妙,從他只是拿著束帶隨意一束頭發,就看得出他來得匆忙,“方才宴上義父喝多了,大人何事發這么大的脾氣?”
今天他成親,義父高興得多喝了幾杯,因為不勝酒力,所以早早蘇碩就讓人安排他在他府里睡下。
劉昌裔叫人來請時,瞧小廝焦急的模樣,害他以為出了什么事,也不顧自己的新婚之夜,就陪著宿醉未醒的義父走這一趟。
“大人是為了你的妹子……”陳慶賢是有些微醺,不至于醉得糊涂。
“蘇花?!”蘇碩一楞,“她怎么了?”
陳慶賢坐了下來,要何鈞給自己送上熱茶,真是年紀大了,不過喝了些,頭就暈沉沉的。
“看大人怒火沖冠,看來人是走了。”
“走……走了?!”蘇碩看著劉昌裔,鮮少看他發這么大的火,乍聽蘇花走了,連聲再見都沒有,他心中有些遺憾,但是又想到……“大人,蘇花本就不屬于此,離開也是早晚的事?v使她走了,你也犯不著這么大半夜的找義父過府吧?”
“大人找我興師問罪,因為是我幫她一把,讓她走的!标悜c賢認得灑脫,喝了口濃茶,人也清醒了些。這丫頭是個性情中人,說風是風,走得真快,若不是她是田緒的人,留下也未嘗不可啊!他在心中長嘆了口氣!翱此叩煤敛涣魬,可見對大人無一絲情意,走了也好!”
“混帳!”劉昌裔怒極。
蘇碩搞不清楚情況,但一個是一心敬重的主上,一個則如同他再生父母,兩人鬧上了可不好,他急急站在劉昌裔的面前,“不過是個女子罷了!義父、大人……這是何苦呢?”
“是。〔贿^一個女子罷了!标悜c賢目光如炬的看著劉昌裔,“大人真要為此而取老夫性命?”
劉昌裔縱使在盛怒中,也沒有真想要陳慶賢的命,只是……
“為何要這么做?”
陳慶賢深深看了劉昌裔一眼,最后站起身,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語重心長的勸道:“大人,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大人雖非為王為帝,但一個判斷也是系了數千、數萬的人命。你半生為節帥盡忠,如今節帥行將就木,大人斷不能在最后關頭棄之不顧。大人自傲,自以為事有兩全,能護住節帥又能留下姑娘,但老夫懼意甚深,這世上最是講求公平,不可能讓大人樣樣都想要又樣樣能得到。世事自古難兩全,命不由人,節帥與姑娘,大人只能擇一,老夫斗膽,只能冒死抗令。”
劉昌裔的手緩緩握成拳頭,心有不甘——身不由己,命不由人,這全是他打心底唾棄的東西,卻第一次緊緊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嘗到了苦澀,那味道難受得令他想詛咒一切,瞪著跪在堂下的陳慶賢,他不服氣,但最終他只能吞下這滋味,冷著臉沉默不語。
第六章磨鏡郎聶府尋妻(1)
魏城城西的胭脂巷,這是魏博一帶最有名的煙花地,入夜時分,巷內兩側的朱閣翠樓,伴著朱紅燈籠與來往的尋歡客,點綴著孤寂的夜。
一道黑影閃進了巷內,縱身一跳越過了一道院墻。
院內有一棟小巧的樓閣,一樓燈火柔和,二樓燈光微暗,一曲如泣如訴的琵琶聲從一樓窗邊飄出來。
聶隱娘不動聲色,悄沒無聲息的上了二樓。
屋內只留了盞搖曳的燭火,她放下手中的劍,坐在屋內的椅上,神情木然的等著。
沒多久,門口有了動靜,她閃進了一旁的屏風后頭。
一個娉婷的身影在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姑娘的扶持下進了屋子里。
就見麗人身上只穿著一身淡紫紗衣,長長的裙擺堆在她身后,隨著她的步伐拖動。
一見進屋的人是她,聶隱娘立刻從屏風后露面。
柳綺雪微驚,但很快恢復平靜,吩咐身后的丫頭,“冬兒去外頭守著!
聶隱娘立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柳綺雪,她淪落風塵多年,憑著花容月貌及長袖善舞的手段闖出艷名,早在多年前,她被個大金主看上,替她贖了身,還替她買下了這間綺雪樓,身分早就不同于一般的青樓女子。
眾人皆好奇她身后的金主是誰,但柳綺雪的口風極緊,對這位金主絕口不提,聶隱娘是少數幾個知情之人。
柳綺雪是田緒眾多的女人之一,在青樓送往迎來,替田緒打探消息。
“你遲了。”柳椅雪的語調有著隱隱的激動。
聶隱娘微斂下眼,“郡王可有怪罪?”
“有些怒,”柳綺雪一嘆,“但郡王也非不明理之人,明白世間事難免有意外。你能回來便好,可是事成了?”柳綺雪望向聶隱娘,見她手中除了握著長年不離身的劍外,空無一物。
跟了田緒多年,柳綺雪自然知道田緒做事向來心狠,殺人也要眼見為憑,見到項上人頭才肯罷休。
聶隱娘微斂下眼!翱ね蹩稍诖颂?”
“郡王已回府,你們錯過了!绷_雪親自倒了杯茶放到聶隱娘面前,“見你空手而回,可是敗了?”她的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探問。
這幾年,只要遇到棘手難以對付之人,田緒總會派出聶隱娘,只要聶隱娘出手,從沒不成。
“此人并非惡徒。”
柳綺雪一楞,“你難不成根本就未出手?”
“隱娘無能!
柳綺雪打量著她,在她臉上找尋答案,最終一嘆,“你非無能,而是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