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第二天醒來就沒這么舒服了。他渾身上下二百零六塊骨頭,竟然沒有一塊是不痛的,不管是輕輕抬手還是微微彎腰,關節肌肉都酸得要死,連宋大叔的十來歲的小孩都嘲笑他沒有干過力氣活。
雖然被宋大嬸勸說休息一兩天,予樵還是跟宋大叔去街頭等工作,宋大叔聽說印場最近有好幾本書要上市,就建議他到排字間揀字,雖然那里油墨的味道很難聞,可這個活不用太傷筋動骨,他認得字,揀字速度還比要硬記活字方位的工人快很多,拿到的工錢還比頭一天多了一些。
他晚上不好意思再在宋大叔家借住,就跟大客棧的掌柜商量幫忙住在馬房,順便幫忙看馬,不過晚飯還是會去宋家叨擾,每次留下一兩個銅錢,任對方怎么推辭都不管不顧。
這樣的日子過了有半個月,一天他仍如往常般站在街角,漫想著這樣下去,不知道二十歲以前能不能到達少林寺。正在此時,有兩個行止奇特的人來到了雇工們面前。
這兩人一老一少,老的大約六十多歲,黑黑的四方臉堂,愁眉苦臉,不知為何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少的——不,應該說是小的,才十來歲的樣子,是個白白凈凈的小女孩,兩頰肉嘟嘟的,不過沒有胖到把五官擠到一塊兒去的程度,一雙黑睜睜的眼睛往四處瞧,好似到處都是新鮮物事,嘴里還小聲念著什么,看來倒也有幾分可愛。老者一手牽著小女孩,另一邊的肩膀背著個打了補丁的包袱,手里還抓著兩塊線板糖。兩人衣飾平常,看起來應該是祖孫倆無疑,予樵卻又覺得好像哪里透些古怪。
雇工們都想不通這對明顯是外地人的老小會過來找他們干什么活,因此也沒有如往常般一見到人就上去招呼。
老人牽著小女孩在離雇工們三步遠處站定,道:“就是這里了,你看看吧!
小孩點點頭,用帶笑的眉眼將雇工一個個打量過去,又一個個打量回來。大多數雇工并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因此她的目光如果換做來自一個大人,必定會令他們心生不悅,現在是被個小孩左右研看,他們只覺得有趣,有個老婆剛生了女兒的年輕人直接開口問:“小姑娘,你是找我們幫忙做事嗎?”
“嗯!毙∨_他一笑,重重地點頭。
她笑起來露出兩顆蛀牙,甜甜的,令人生出親近感。
“是什么樣的活呢?”那年輕人直接問她身邊的老人。
“別提了,”老人繃了繃嘴,指指小女孩道:“你問她吧!
小女孩用脆生生的嗓音道:“我要找個人陪我去宣化!
她的口音明顯不是本地人,和老人的也不同,在場的雇工們都有些意外。更多人則注意到另一個問題:“宣化?那是哪兒?”
老人沒好氣地道:“在河北的西北邊,再走幾步就是長城了,你們誰要去那邊放羊,就帶她一塊兒去吧!”
雇工們面面相覷,還是那個年輕人,他當先回過神來,問道:“您不是她親戚?”
老人受不了地直擺手,“我怎么會是她親戚?我家要有這么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子,還不早氣瘋了!”
雇工們看著依然一臉天真笑意的小女孩,心想這老人家真是窮緊張,小姑娘看起來挺正常的,哪有那能耐氣瘋他?
“你們說,她一個小孩子家,竟然偷偷爬上運砂石的大船,從九江一路到了黃石,上岸就找人帶她趕路,我以為左右不過到鄰近集市,就當作散步,順便賺零花,也就跟她走了。上了路才知道,這孩子竟然想一個人跑去河北找她爺爺。我簡直被她嚇死了,一直勸她回九江,她不聽就算了,還在官府門口故意操著河北口音,哭著叫我送她回家。我好說歹說,總算讓她答應到了這個鎮上就換人當跟班,我一把老骨頭,實在做不來這個活!睆U話,那是多近蠻子的地盤那,據說蠻子吃人不吐骨頭的,他好不容易兒女雙全,子孫也都孝順,犯得著為幾個錢冒那個險,千里迢迢把這臭小娃送過去么?還有一樁麻煩的是一路上小屁孩看到什么好吃的都伸手要,雖說她給的銀錢足夠,吞了那么多甜膩膩的東西下肚,害他聽到一個“糖”字就開始反胃了。
小女孩仍是笑著,沒有對老頭的話做任何反駁,這下雇工們看她的眼光完全變了。
“小姑娘,你、你真的要一個人去長城邊上?”有地理概念的雇工們不敢置信,這輩子沒出過小鎮三里地的,只能在心里默默疑惑:長城在哪兒?
“是啊,宣化是我爺爺的家。爺爺有個馬場,可以免費招待你們騎馬哦。”
“你爹娘呢?”
“我爹娘也在關外!”
“那為什么你會在九江?”
“我和姐姐搶新衣服穿,姐姐很生氣,大家啟程去關外的時候,姐姐騙爹娘說我上了爺爺的馬車,大家就把我扔在這兒了。”小女孩說起這事,眼睛就變得紅紅的,卻像是故意忍住不哭出來,讓人分外心憐。
可是也有點奇怪啊——“他們就沒回來找你?”這么大一個小孩不見了,至多到晚上歇腳的時候,一定會被發現的吧?
小女孩悲傷地搖頭,“我在上車的地方等了好久好久,沒有人來!
眾人一陣唏噓,這年頭隨意丟棄孩子的雙親比比皆是,她又是個女孩兒,也許并不是大意才落下的吧。
當時就有人說:“我看你也別去了,在這里找戶人家,是好是歹安定過日子算了!
“我一定要去找到爺爺和爹娘!”小女孩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雇工們并沒有被她的決心所感動,而是紛紛在心里想“這丫頭恐怕一點搞不清楚一千里和一百里有什么區別吧”。
“宣化實在太遠,我們不可能送你過去的,你也死心比較好。要么回去等家里人來找,要么找戶人家簽個賣身契當丫鬟算了!
小女孩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們,說道:“真的沒有人愿意帶我去嗎?我可以給你們很多錢!”
“并不是錢的問題。”當然他們也不覺得這小女孩會有什么錢,“我們多半是有家累的人,這一去天知道要幾時才能夠回來,你一個小孩子家,我們的責任也重,出了什么事不好交代。”
小女孩默默走到墻根處,背過身子面朝墻壁,轉過身來的時候,手里已經多了一顆拳頭大小的珠子,珠子在日頭照射下流光溢彩,絕不是集市上的那種便宜玩具,雇工們哪里見過如此珍稀的物品,一個個不禁目瞪口呆。
“這是我身上最后的東西了,誰接這個活,這顆大珠就給他,不過我已經沒有錢,所以路上食宿也要從這里開銷!
“你、你這不是真的吧?”傳說中的南海大珠,那可是無價之寶,有了這一顆,下半輩子別說吃穿不愁,根本就是想買田置地就買田置地,想娶幾房妻妾蓄多少家奴,全部不成問題。
“爺爺給我的時候說是大珠,說家里只有兩顆,一定要好好藏到嫁人的時候!毙∨⒋蠹s又想起了家人,吸了好幾次鼻子,才續道:“談好之后,我們就去當鋪換錢看看吧!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雇工中間騷動起來,不多時就有五個人站出來,表示愿意護送她去目的地。
小女孩仰頭掃視毛遂自薦的五人,最后胖胖短短的手指定在最矮小的那個人腰際,脆生生地說:“大哥哥,就你了!”
當當當,殷予樵小哥雀屏中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