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行軍總是和混亂,疲勞,風塵仆仆或是櫛風沐雨結合在一起的,做為法師我從不喜歡和那些軍人混在一起。事實上對于我來說,某種位置上改變都已經是件足夠煩心事兒了。
至于這一仗的樂觀性我并不怎么看好,我制造出的孩子我清楚,它們絕不可能那么輕易被打敗,實際上以它們現在的推進速度來看,我確信那些家伙的使用并不得法,否則它們也許早已橫掃大半個大陸了。
所以我很不能理解為什么弗克爾斯為什么還能有工夫總賴在我的房間里。他似乎也曾經和我說過具體軍情,可是我并不感興趣,并沒有刻意記下,此行似乎我做足花瓶的架式就可以了,至于他們要怎樣打以及死多少人,我是半點也提不起關心的興致。較之那些,還是我手中的書和藥材更加有研究的意義。
我一個人坐在營帳里看書,這是我費了不少力氣爭取到的,之前弗克爾斯堅持為了“保護我”兩人要用同一個營帳,我覺得我的耐心似乎難以經受得起他繼續的消磨。
據說到達最前線無非是兩天之內的事,軍中有些緊張,但那些情緒并不能影響到我。實際上那些事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月朗星疏,夜風習習,是個看書的好天氣。一路上因為戰爭我收集不到少藥材——雖然因為這個倒霉的身份的關系不能親自去尋找一些枯骨,但一路飄蕩的死魂靈還是讓我收獲頗豐。
我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弗克爾斯也沒叫士兵通報,打開帳簾,徑自走了進來。這些天我也習慣了他的無禮,沒有理會他,徑自低頭看書。他在我對面坐下,綠色的眼睛直直盯著我。我決定當做沒看到。
“殿下,”他開口,“你知道,明天就要到最前線了!
我點點頭,雖然實際上我并不知道。
“可不可以拜托您坐到前面的馬上去,現在這樣子士兵們根本看不到您。”他說——這些天我一直呆在頗為豪華的軍車里。
我蹙起眉頭,花瓶比想像中難當,他依然在盯著我。“殿下,現在軍中有些猜測,而且您知道那些死靈有多么可怕,這一仗并非很樂觀……”
“我知道了,我會去的!蔽一卮,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不過這可真是個大挑戰,我這輩子騎在馬背上的次數屈指可數,我討厭那種不安全的移動方式,實際上我討厭任何和運動有關的事情。
“如果你肯呆在那里的話,一定會沒問題的,”他笑瞇瞇地看著我,輕松下來,抬手勾起我的一綹金發,“這頭耀眼的金發走在軍隊的最前面,絕對能夠很好的鼓舞士氣……嘖嘖,如果不是戰勢需要,我可真舍不得,這么美麗的東西,真讓人有沖動獨占……”
他湊過來,輕輕親吻了一下指尖的發絲,我看也不看他,逐客令的意思很明顯?墒撬]有離開的意思,反而整個人湊了過來——這些天我已經放棄了驅趕,反正他也不會走,只希望他覺得無趣了自己會離開。
實際上這些天我都是這么過來的,真是糟糕透頂的旅程!
***
第二天我還是坐到了馬上,我印象中唯一一次騎馬是在我十九歲那年“同學”們一次糟糕的陷害上,那次我被扭傷了腳,足有一個星期無法下床。我努力回憶著那時唯一記得的幾句騎馬的規則,一邊詛咒著這該死的交通方式。
還好無論情況有多糟,總算是要結束了。
——那位傳說中的死靈法師在卡藍山脈臨時改道,直接來到前線,應該就在這兩天到達。而我的詛咒發作日期也已近在眼前,如果一切順利我能救自己一命,而一想到結束了關于救世主和性騷擾的日子即將來臨,無論如何都讓人松了口氣。
迪庫爾軍由鬼尸骷髏打前鋒,后者行近過的土地被變成了一片了無生氣的墳墓沼澤——那是我所熟悉的環境——而軍隊則負責在后面揀便宜。
本以為可以到自己熟悉一點的工作環境,卻意外地發現這里沒有一個我可愛的孩子,只有人類令人厭煩的氣息而已。
“我沒有看到一個鬼尸骷髏的影子,”我向弗克爾斯說,“這里不是前線嗎?”
他像看著一個什么很奇怪的東西一樣看著我,“當然不會有,我們不能讓有血有肉的人類去和鬼尸骷髏那種地獄來的鬼東西對上!焙妒裁,那些可愛的骷髏才不是從地獄來的,是從我的煉制間里來的,我不滿地想,他繼續說,“我們現在在人類的最前線,直接與在鬼尸骷髏后面的人類軍隊相接,四天前我們就繞道了,我只想一定程度上隱瞞迪庫爾軍,可沒想瞞著身在軍中的你!彼眯Φ卣f!半y道你完全沒發現?”
是的……我完全沒注意到。光是旅行這件事本身就足夠我頭昏腦脹,何況還得分神應付一個男人的騷擾,當然我對戰爭怎么打也沒什么興趣就是了,反正只要坐在馬上當花瓶就好了。
他繼續道,“迪庫爾軍發現我們改道后會立刻驅使鬼尸骷髏往回趕,這至少一個星期——他們因為懼怕死靈魔法所以把戰線拖得較遠,而我們必須在此之前取得最大的戰果。接著……”
“接著就是那個死靈法師的事了,而他會在這一個星期內趕到這里!蔽艺f,對面的人點點頭。很好,這是我唯一關心的問題,這個國家的存亡與我無關,我平靜的生活已經伸手可及。
事實證明任何和人類有關的事件都和魔藥煉制中關于“一系列的正確程序必然導致合乎心意的結果”是不同的,那里總是充滿了讓人心煩的意外性,而無意混入其間的我,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也必須得忍受各種各樣莫明其妙的插曲。
當天晚上有人襲營。
雖然圣凱提卡蘭軍長途跋涉,車馬勞頓,但崗哨還是不能少的,全軍處于戒備狀態。這時襲營除了賠上士兵的性命達不到任何出奇不意的效果?墒堑蠋鞝栜娋褪窃谶@時候來襲營了。
那會兒弗克爾斯正在我的營帳里——他總在這里,美其名曰商議軍情,實際上全是在無聊的語句騷擾上浪費時間。聽到外面的喊殺聲他似乎有些意外,從營帳里走了出去——雖然看上去并不很擔心,可總不能在有人襲營時摸魚。
我慢條斯理地跟在后面走出營帳,撕殺的聲音比想象中接近,我不屑地撇撇嘴,我厭惡這種刀槍相交的野蠻味道——大部分法師對戰士沒好感,我不否認我認為他們是一群四肢發達的笨蛋。
不過弗克爾斯在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吧,我想,獨自站在那里,夜風有些涼,拂過王子殿下那頭漂亮的金發;鸸夂秃皻y成一團,我可以遠遠看到他的身影,那些偷襲的士兵看上去很強悍,但被剿滅是早晚的事。這種情況下的厲鬼怨氣深重,凄厲兇猛,也許我今晚可以有點收獲。
我正這么盤算著,突然感到不對勁——一簇人馬突然不知何時斜斜地沖了上來,雖然穿著圣凱提卡蘭的軍裝可是顯然是迪庫爾的人!士兵們全被敵軍吸引了過去,只留我獨自站在那里!
“凱洛斯——”弗克爾斯大叫,他已經發現了不對勁。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憤怒擔切的情緒,可他離得太遠,根本來不及趕來。這些偷襲者初來時就分成了兩隊,一隊負責吸引注意力,而另一隊才是來執行他們的根本任務——他們根本就是沖著我來的!
距離已經近到可以看到火光下那些殺氣騰騰的雙眼,看上去都是些萬里挑一的高手。我不明白他們為何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想殺死我,我從來不想介于人類的任何事,我被迫參于了這場戰爭,像我曾經被迫為他們制造死靈血海一樣,我只想在我的小屋研究我的法術,可是那些帶著血腥味的刀劍一次又一次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弗克爾斯理也沒理身后的敵軍,瘋狂地向我奔來,一邊大叫著什么。他的眼中充滿了憤怒和悲哀,大約是猜到以自己的距離肯定跑不過迪庫爾人,而又知道我現在是運動神經失調,毫無反擊能力。
是的,我不是個劍士,可是我個法師。我也許手無縛雞之力,卻可以面不改色干掉一支軍隊。他們的架式也許真對付得了那位能舞刀弄槍的王子殿下,但對一個高段法師毫無用處——只要他們不是突施暗箭,區區幾個人類我不放在眼里。
我甚至小小盤算了一下使用哪種防御魔法,它們分成好幾個型號,從光明陣營到黑暗陣營,從炎系到水系——我自然不能使用死靈魔法的防御術,考慮了一下,我決定使用時空魔法的防御法。
——大部分防御魔法都太夸張,比如光明系的圣光防御,那層防壁且不說在陽光下的可怕效果,光是在火把下都能璀璨地跟在四周堆滿了鉆石壁一樣五彩繽紛,一旦有外力攻擊,圣光照得幾里外都看得到!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那魔法時面部的抽搐,實在不能理解邊那群表示贊嘆的同學的心態——那種麻煩又華麗的魔法只適合在舞臺上表演,比如什么大神降世之類的小丑劇碼之類的,作為真刀實槍時的防御太蠢了!怕別人不知道你的位置嗎?
跟在最前面的士兵轉眼已到眼前,他的劍在火光下反射著寒光,接著,它毫無阻礙的,全部刺進了我的身體。那個人類離我如此之近,我看到他面露喜色,他看到我的眼睛,先是愣了一下,大約是奇怪為什么將死之人有如此冷漠嘲諷,甚至不耐煩的眼神。
他身后的人打了個唿哨,“成功了!”我聽到他大喊。
瞬間,所有的動作都靜止下來。
幾乎是有些詭異地,剛才的喊殺聲像是被突然消了音,士兵們愣愣地看著他們的王子——一把劍插入他的小腹,直到沒柄。
弗克爾斯像被定住一樣站在那里,我驚訝于他的眼神竟如此的痛苦和悲哀。他們以為我會死,我做出總結,但我很意外會有人在意我的死,我的離去會讓一個人呈現如此悲哀和絕望的、近乎哭出來的神色。
不,沒人會在意我的死活,從來不會有人在意那種事,我扯出一個嘲諷地冷笑,他們在意的是凱洛斯,那個會被劍刺死的年輕王子,而不是我個人占領了他身體內會使用防御術的陰冷法師。
我看到迪庫爾士兵臉上呈現的喜色,我倒是更習慣于有人對我的死亡露出這樣的神色,從很久以前我選擇了灰袍我就知道我選擇的是怎樣的生死。而這個身體呢,那也是一個多么絕妙的反諷,他被推到了浪尖——偉大的勇者,給世界帶來光明的救世主,這“少女偶像”式的英俊形象足以讓迪庫爾像個邪惡的反角。怪不得他們想殺他。
可現在我在他的身體里,我很不習慣成為眾人注目的中心——這會兒所有的眼睛都在盯著我,好像怕錯過我落下的一根頭發。那個士兵慢慢把劍抽出來,他愣了一下,似乎很意外劍上為什么會沒有血。
我看到弗克爾斯的眼睛慢慢張大,我轉過身,我的身上沒有一絲傷痕,甚至衣服也是周正的沒有一點破損。這就是空間防御魔法的原理,我把肉身移到了另一個位面,雖然他們仍能看到我,可是當劍刺過來時,即使看上去刺穿了我的身體,但實際上只是刺中空氣罷了。
這是任何一個高段時空系法師都會使用的伎倆,而魔法在大陸雖然有一定的神秘性但還不至于毫不為人所知,所以我對接下來發生的事非常不能理解。
行剌的士兵連退兩步,像是見了鬼,他拿劍的手顫抖著,鐵器無力地落到地上,滿眼驚駭!澳恪阏娴摹彼目陌桶偷卣f,我一愣,不明白他為何如此驚恐,這時,不遠處一個不可置信卻摻雜著足夠喜悅的聲調傳入我的耳朵。“救世主……”那個聲音說。
那句話像是引信上突然泛起的一朵火花,迅速燃及整個軍隊,變成了好幾千人在私語和重復!
“看到了嗎,劍完全刺進去了,可沒有一點損傷!”“光明之神在上,看見了,劍上一點血都沒沾!殿下……果然是救世主!”“沒錯,神不允許有人傷害他!因為他是引領大陸抵抗黑暗,走向光明的勇者!”“我第一次看到神跡!太神奇了,你看他的金發,你見過如此燦爛的金發嗎,那是光明之神降臨的暗示……”
無數雙眼睛盯緊著我,我站在那里,披肩的金發映著火光,在夜風下微揚,我想像得到王子殿下挺拔年輕的身體傲然立在刀劍中,再加上剛才“神跡”起到的該死的效果!
“等一下,這只是一個……”我試圖解釋,那些人崇拜的眼神讓我起了身雞皮疙瘩!
“殿下!”弗克爾斯揚聲高,走過來打斷我的話,在剛才一瞬間的失態后他又恢復了那種掌握一切的沉穩,他突然單膝在我身前跪下,揚聲道,“新的救世主降臨圣凱提卡蘭,正義永存,邪惡消亡,勇者啊,請帶領您忠誠的子民打破黑暗,光明之神在上,讓梅莎柔斯神的圣光灑遍大陸的每個角落!”
他的聲音有一種極強的穿透力和蠱惑性,一個士兵突然高喊道“救世主!”接著那聲音變成了幾百個人,幾千個人,他們一齊高喊著那個單詞,聲音大得足可以把方圓幾百里睡覺的耗子都驚起來!
弗克爾斯看著我,我捕捉到那雙綠眸中一絲狡猾的笑意。他身后那些人狂熱地大叫,聲震云霄!
“那只是個空間防御魔法!”我叫出來,可是他們仍高喊著,沒有人聽到我的話。一只有力的手按住我的肩膀,我看到弗克爾斯近在咫尺的雙眼,他湊進我的耳朵——不湊進我跟本聽不到他講話,周圍全是震耳欲聾的“救世主”!
“你知道這些天迪庫爾的鬼尸骷髏殺了多少人嗎?包括誤傷的國家,七個大城市,不計其數的村莊城鎮,死者超過千萬,所過之處連只蛆蟲的命也剩不下!你知道民眾的恐懼已經達到什么程度了嗎?他們需要一個神!”
我看著他,他直直盯著我,“所以你看,他們,已經為你發瘋了!”
我站在那里,火光下數萬士兵們的臉寫滿了狂喜與崇拜,那是一種讓人恐懼的狂熱!每一寸空氣都被感染,加入瘋狂的行列!迪庫爾的士兵也放下刀劍加入了高喊的行列,因為他們也對自己國家借助死靈魔法心存不安。我張張唇,卻覺得喉嚨發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
黑暗之神在上,我是個死靈法師!
才一天而已,看看流言都傳成什么樣了!我揉著眉心,卡菲爾在我眼前興奮地喋喋不休,好像他才是被認定為救世資格的那個人。
“可惜我不在場,”他萬分遺憾地說,“聽說當劍刺入您神圣的軀體后,立刻溶化成水,而您的身體浮現出淡淡的金光?”他崇拜地看著我,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時空魔法還有這么個作用。
“啊,據說當時雖然是半夜可是萬鳥齊飛,叫聲婉鸞,慶賀救世主的誕生!”他激動地說。
那些鳥是被他們愚蠢的大叫聲吵起來的!
“大神殿對您的救世主資格正式認可時也沒現在這么熱鬧。∧,當時您在敵軍的刀劍中宛若天神,身上散發出的光芒沒人可以直視!現在大街小巷都傳開了,關于您陽光般的金發是光明之神的禮物,足可和太陽爭輝,您湛藍的雙眸是看不見邊際的晴空,可以讓任何人迷醉其中,您傲然挺拔的身姿是神才有的姿態……您現在是全大陸少女的偶像……”他激動得語無倫次。
“閉嘴!”我怒氣沖沖地叫道,站起身走出去,卡菲爾不明所以地看著我,臉蛋仍因為興奮漲得通紅,似乎覺得和一個救世主說話很榮幸。
可怒火蠶食著我的理智,救世主,光明之神,勇者,少女的偶像……這些詞換了任何一個情況都是我嘲笑的對象,可現在它們偏偏都加諸在我身上!而且是全大陸性的瘋狂熱潮,這頭該死的金發像劍尖一樣在頂端閃耀,不管他本人愿不愿意!一想到他們腦中是怎么樣我的,惡寒就會準時地冒出來!為什么我會弄到這個愚蠢的身份,這太荒謬了!
弗克爾斯!我怒氣沖沖地想,剛走出營地正撞見他,“準備一下,要開戰了。”他披頭蓋臉地把這句話丟給我,臉上掛著算計得逞的笑容。
我坐在馬上,緊緊抓著韁繩,那種晃動讓我有些想吐,還好路途并不遠。
“身體放松,”弗克爾斯柔聲說,“別那么緊張,殿下,有我在身邊!
我不理他,我這輩子很少有機會心情如此郁悶,我被卷入了一件愚蠢的毫不感興趣的事里頭,扮演一個最可笑的角色!
他看著我笑起來,“你的金發真美,殿下,如此純粹,像亂軍中的旗幟,有一種囂張和高傲,仿佛某種的象征,只要它在那里,光明不滅!
光明,我冷笑。多妙的反諷,光明象征的內里是個灰袍者,換了一個皮囊變成了讓人崇拜的救世主,這便是人類可笑的地方。
“知道我現在想干什么嗎?”他柔聲說,突然抬起握住我的一綹金發,我毫無反應地任他做。“我想像昨晚那樣跪在您的膝邊,向您宣誓一生忠誠,為您生或死,讓您主宰我的一切。不是因為你是王子,而是我想成為你的騎士……”
他突然收回手,似乎有些訝異自己說出來的話,半晌,他喃喃說,“多有趣,我從想不到有一天我會向凱洛斯說出這種話,我總覺得你不是他,可明明就是同一張臉……你知道,那天我明明知道那只是一個空間防御魔法,可是當你站在那里,火光映著你的金發,你不知道你有多么俊美,你的氣質有一種全然不被束縛的高傲……那一刻我真的覺得你是救世主,只是一種感覺……”
他笑起來,“我有跟隨您的榮幸嗎,殿下?”
不可能,我在心里冷笑,一旦消除了詛咒我便會不告而別,回我的亡靈森林終老,這是我一直以來從未放棄過的打算,也是我現在騎在馬上做這種蠢事的理由。不會有人知道我去了那里,從此人間的斗爭撕殺和我毫無關系,至于這位“騎士”,他自會找到別人效忠,他被這個外表所迷惑,而不是里面這個邪惡的死靈法師。
那雙綠色的眼睛牢牢盯著我,幾乎像是發現了我在想什么,接著他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我感到一陣疼痛,他湊進我,他的語氣帶著某種誓言般的堅決,“不管你怎么想,我絕不會放開你!”
一瞬間我有一種心慌,但是……沒關系,我安慰自己,他不知道我是誰,也無法找到我,我對那些關于感情的執念絲毫沒有興趣,也不想陪他瞎攪和。
“這戰有勝算嗎?”我岔開話題。他并沒如我所預料地爽快地應答,而是遲疑了一下。
“凱洛斯,你認識費邇卡嗎?”他突然問。
我一僵,他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我緊張地看著他,他沒看我,只是盯著遠方!拔以行乙娺^他一面!彼f。
我皺起眉,對于這件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印象中我的生活里除了書籍就是法術藥材,沒有這個活人來過。
他笑起來,“不過只是畫像,在大法師之塔里,他曾經代表灰袍者當過一年值,在找到要找的書后,第二輪當值就因為嫌麻煩不干了,而按規定在那里當值是要留一副畫像放在陳列室的。那時他還……非常年輕……”
——這么說我倒是有點印象,但也僅限于畫像的過程非常無聊,我在以椅子上背足了三天的咒語,最后幾天實在因為不耐煩怎么也不肯繼續了,畫師只得自己想象著畫完。
“我現在仍記得很清楚,棕色長發,眼神冷漠譏諷,唇角的弧度傲慢又嚴苛……他的皮膚那么蒼白,從五官到身形都顯得非常瘦弱,卻又高傲的讓人不敢直視,那時我還小,卻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只能仰視’……”他笑笑,我盯著他,他繼續說,“你知道嗎,他說過一句非常有名的話!疄榱酥R,我愿意出賣靈魂!阒浪窃谑裁辞闆r下說這句話的嗎?”
他盯著前方,“他那時太年輕,可是他的法術卻已超過了大部分的年老法師——他是個天才。他們在他當值期間試圖讓他穿上白袍,條件寬大地讓人嫉妒,只要他放棄灰袍,他們可以繼往不綹——要知道灰袍對任何人可都是一生難以磨滅的黑暗歷史啊。他們答應給他賢者之位,他可以作為白袍法師當值,一年后升為白袍的首席當值者,相當于大陸白袍的領袖了。真是難以想像的巨大引誘對嗎,他將可以站在大陸法術界的最頂尖,成為光明最高的掌權者,名留青史!
“我有時總想……當時是怎么樣一種情況,他那么削瘦,卻傲然地站在有三十個大陸頂尖法師的最高議會上,向那么強大的世俗和誘惑說,‘收起你們的自以為是和傲慢,名利對我什么也不是。為了知識,我可以出賣靈魂!’
“那是怎么樣一個場面,那些大法師們的臉色又是如何尷尬……我自認做不到這個程度,沒有人做得到,他的神經是怎么長的,竟如此堅韌沒有一絲空隙?他離經叛道,他出賣靈魂……我沒見過比他更可怕的對手……”他盯著我,“我沒想到這么多年后,我會和他對上,凱洛斯,老實說,我很沒底!
那雙綠色的眼睛是我從未見過的不確定,“是的,他已經死了,可鬼尸骷髏是他留在世間最后的遺物,我沒有把握戰勝那樣的人,他的神經不是血肉做的!在神殿聽到羅西安的話時,我就覺得也許……是注定的,注定我會碰到他,那個為知識出賣靈魂的人。我很沒底,直到那天看到火光下的你……”
我在心中冷笑,顯然他也被自己制造的表象迷惑了,他應該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個騙局。
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愚蠢的溫柔堅決,“我不知道你認不認識那個人,但也許你是上天賜給我的,我們可以戰勝他,只要我們在一起——你笑什么,凱洛斯?”
我控制著大笑出聲的自己別從危險的馬背上掉下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男人說和那個出賣靈魂的死靈法師有對決的宿命,還深情地說他迷上了我這個俊美的“救世主”(哦,他還說主要迷的是內在),相信我們強強聯合便能打倒邪惡的費邇卡。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事了!這便是一個外表的用處嗎?
我并不知道他對我為何會有如此了不得的印象,拒絕那群老頭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記得當時他們向我提出那古怪的要求時我唯一的感覺就是想笑。
我追求知識和力量,我渴望那種指尖力量的堆積和滿足。我的“同行”們卻把它們劃分領域,像在水庫堆起數條鴻溝,而我渴望的卻是大海。于是我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光明,投入黑暗。
那些名利對我什么也不是,我渴望最百無禁忌的研究,不管那是正義還是邪惡!名詞派別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狂熱地追求我深愛的東西,才不會和他們一起犯傻還自以為滿足。
那么,現在費邇卡是黑暗陣營的大BOSS,我則是光明陣營的俊美王子……?我感到一陣好笑,但后者的身份又讓我反胃——這么久了我從沒法習慣它。還好,一切終于要結束了。那個死靈法師最遲明天就將到達前線。
“哦,你會贏的。”我說,敷衍那雙緊盯著我的眼睛,順利的話三天內我就會離開這個國家,那到他們存亡興廢,和我毫無關系。
我只是個死靈法師,我只忠實于魔法。人間諸態,和我無關。
***
接著是戰爭,遠遠可以看到對面的大批軍隊,刀戟在陽光下閃耀著鐵器讓人心煩的白光,黑壓壓一大片讓我覺得心煩。
整個空間的氣壓像被壓到了最低,讓人呼吸困難。雖然萬軍對陣,卻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仿如暴風雨前的那大片的沉窒,等待腥風血雨的到來。
弗克爾斯坐在馬上,慢慢從軍前走過,他的姿態十分放松,仿佛那只是平時最普通的騮馬,卻多了份沉穩,讓人忍不住把目光盯在他身上,緊繃的心情稍變得輕松。
“想必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在為什么打仗,”他揚聲說,“為了你們后面的那些!妻子,兒女,父母,家鄉!我們是男人,所以站在最前面!今天的每一滴血,都是為了我們身后的家鄉而流!不許后退一步!今天,我們非戰不可!”
最后一句猛地拔高,我突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聲音仿佛能穿透站在最后一排士兵的雙耳,帶著至強的蠱惑!身后狂熱的情緒呼嘯而來,萬軍開始歡呼!那種高昂的情緒被拔到了至高,身處其中的任何一個靈魂都足以被狂熱巨大的漩渦所徹底淹沒!
弗克爾斯坐在跑動的馬匹上,高舉手中的劍,和士兵們高舉的劍尖相撞,發出叮叮鐺鐺的聲音,那是大戰開始前的序曲。它被淹沒在千萬士兵的高呼中,卻無比清晰地預示著死神來臨的腳步。
我不是沒看過打仗,卻是第一次站在兩軍對陣的最前端,身后的士兵們眼中散發著不惜一死的堅定殺氣,雙眼被血絲染紅,為了他們的家鄉,為了他們的妻子和孩子,為了他們的生命。戰爭就要開始了。
那狂呼似乎帶動了沉睡在空氣間的風神,它們撕扯著我的長發,我面無表情地坐在馬上,挺直背脊,任憑那一片金色在陣前醒目地狂舞著。我慢慢抬起手,拔出手中的劍,高高舉起!斑M攻!”我說。下一瞬間,戰爭瘋狂撕咬的利齒將我淹沒。
我看過的某本書上說戰爭是個“絞肉機”,在那里每一個人都變得卑微和不起眼,但它們卻組成最強大的軍隊,而和另一支軍隊遭遇后,便形成了產生無數死肉的機器,它們堆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古時的戰場上總有著大量的素材,慘叫的茫然的不甘心的凄厲的死靈,各式各樣,枯骨遍地,那一片土地就是由骨肉所組成,是佇立人在人間的冥王府邸。每當我在那里游蕩,可以呼吸到那讓人愉快的幽靈氣息,陰冷的死地總是讓人愉快。
而今天一天都我就是在觀賞產生過程,那并談不上愉快,甚至是糟糕的,我回到營帳時想,大量的血腥味和過高分貝的嘶喊折磨著我的鼻腔和聽力,讓我現在胃部翻涌,聽東西也有點失真。
至于戰果倒是不錯,不過我只顧著應付奔跑的馬匹,以及用防御魔法進行自我保護。弗克爾斯確實是勇不可擋,不過總得分心護著我,要知道我騎馬走在平地上都可能會掉下來,最后他決定還是先讓我回去,反正撕殺正酣,沒人會發現他們的王子殿下開溜。
不想繼續聽卡菲爾聒噪,便借口想一個人散散步獨自走了出來,天不知何時已經亮了,那是一望無際的蔚藍,草木在微風中打著擺,空氣中卻飄著淡淡的血腥味,顯示著戰場就在不遠的地方。
我轉到營地后面,那里很少有人來,我喜歡一個人呆著,過于熱鬧的環境讓人心煩——我始終不明白為什么人類總喜歡成群結隊。
我的職業是死靈法師,施法的素材包括大部分和死亡相關的物品,可是我并不明白人類為什么總在試圖殺死彼此,這是個完全不可理解的混亂世界。我越發渴望我森林中的小屋,那里只有靜謐,死靈的呢喃,力量聚集在我指尖,沒有任何無意義的事件。
微風在樹葉上拂起一陣波濤,碧空如洗,我伸了個懶腰,信走向前走去。突然,一個陰側側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凱洛斯殿下,或者我該說圣凱提卡蘭的救世主?近來可好?”
我一怔,回過頭,一個黑色長發的男人站在我身后,同色的眼罩更顯得他的另一只眼睛如刀鋒利銳利,我費了一會兒時間才想起他來——我對活人的長相不太敏感,骷髏我倒是可以快速地分辨出它的性別年齡,甚至生前特征——弗羅卡,戰羽傭兵團的團長!
“我真不能相信,凱洛斯,大陸的新勇者!彼藐幚涞恼Z調說,朝我走過來,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我可還記得當初我是怎么被他幾乎送入冥府的。
“真了不起,全大陸人類光明的象征,圣凱提卡蘭的精神領袖,倒是震作起不少士氣來。”他冷哼,唯一一只黑色眼睛死死盯著我,“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凱洛斯,你難道已經忘了嗎?你母親是怎么死的?”
他的表情很嚴肅,我盡量讓自己不要顯得尷尬,天知道凱洛斯的母親怎么死的,這想必就是宮里“陰謀”的緣由,但我并不感興趣。他繼續敘述著舊事,“可你現在在替你父親效力,別告訴我你已經不恨了!他為了推卸自己犯下的荒唐罪行,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你母親身上,他賜她一死,為了他的王位,為了圣凱提卡蘭……如果他為了得到那而害死她,你就要毀了他想保護的那些!你已經忘記你說的話了嗎?凱洛斯,我清楚地記得你來找我時的眼神,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想收留一個養尊處優的王子殿下,可是你眼中的恨讓我改變了主意!”
原來這就是真相,我想,看來這個弗卡羅是來替迪庫爾當說客的——他了解凱洛斯的底細,知道他的傷心事。如果換了另一種情況也許真的會成功。
“你為毀滅那個國家付出了多少?是你向迪庫爾提議去找死靈法師,那時我就知道你可堪大用,居然想出如此狠絕的點子對付自己的國家!我派你去給費邇卡打下手,為了能讓你親手殺了他,為你的滅國大業奠基!可現在卻是你在用和他學到的技術毀滅鬼尸骷髏,拯救圣凱提卡蘭?”他質問。
我在心中冷笑,這點把戲騙得了凱洛斯可騙不了我,他早就想除掉這個王子,怕他的身份麻煩,所以想借我手殺了他——而實際上王子殿下確實死于我手,卻沒想到本該被同樣被除掉的我卻進入了凱洛斯的身體。
“那又怎么樣。”我說。
他笑起來,“不怎么樣,你猜,如果圣凱提卡蘭的人民知道他們心中救世主的真相會怎么樣呢?知道他破解死靈血海的手段是以替一個死靈法師打下手,接著卑鄙地殺死對方的方法得來、知道這場浩劫從頭至尾都是他出的主意,只為了他一個人的私怨會怎么想呢?你不會再是勇者,凱洛斯,你會成為民眾的仇人,最黑暗無恥的代名詞!他們會把你送到絞架上,以叛國罪,然后把你的靈魂封印在罪人之盒里永遠號叫!”
是威脅,我盤算,也許這是他對付凱洛斯的殺手锏了,對于他算計中的年輕人也許很可怕——無論是遺臭萬年送上絞架,還是靈魂封印永不超生,都是一個人所能遇上的最糟的事。
但這些對我并構不成威脅,我本就是個受世俗詛咒的灰袍者,也沒有任何一個罪人之盒封得住九級死靈法師的靈魂。但不妨聽聽他怎么說,我想,若他談判不成翻臉,于我這個敏感的身份并無任何好處。
“你想怎么樣?”我問。
他露出滿意的笑容,“跟我走,凱洛斯,別理那該死的圣凱提卡蘭,讓他們為‘勇者’的消失而慌亂潰敗吧!”
接著他便會有足夠不信任的土壤散播關于凱洛斯的賣國謠言,然后順應民心宰掉他?我想,搖搖頭,“我不能跟你走,你有什么別的提案嗎?”我還得留下來等那個死靈法師呢。
弗卡羅臉色微凜,也許他想不到我會如此回答。他突然上前一步,我反應過來時已經躲避不及,他一把抓住我的金發,湊進我,語調冷森!皠e背叛我,凱洛斯,你該知道你的身份!”
我皺眉,我不習慣和一個人——特別還是如此危險的人靠得如此近!拔沂鞘P提卡蘭的王子,這就是我的身份……”我說,接著我僵在那里,因為對面那個不可一切男人的臉越湊越近,那剛才還在吐出威脅字句的溫熱嘴唇牢牢堵在了我的唇上!
這就是……我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