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瞧招云這丫頭沒了平時的喳呼、活潑,她還覺得這座大觀園里太沉悶了呢!而她整個人也好像是哪里不對勁似的,敢情,這被人煩也有煩上癮的嗎?
“喂!”她的手肘又推了招云一把。“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嘛?這么悶。”
招云回過頭來,一雙眼轉啊轉的,突然昂頭,問紅袖:“你覺不覺得今天大伙都怪怪的?”
“哪有大伙,就你一個最怪,平時像只小麻雀似的喳呼、喳呼,今天是屁也不吭一個,惹得人心怪煩悶的。”
招云翻了翻白眼,睨了紅袖一眼,啐聲道:“你心里煩、心里悶,可別將這罪怪到我頭上來,我陸招云可沒那么大的本領,可以左右你梁大姑娘的心情!彼捻佑至鬓D了下!罢f真的,你難道不覺得今天青衣姐姐怪怪的嗎?”
“怪怪的?”紅袖蹙著眉頭想!皶䥺?她不就像以前一樣,溫謙有禮,待人一樣和善呀!
“太和善了,而且啊——”招云挨近紅袖,附著紅袖的耳朵,小聲地說:“她的眼睛腫得像顆核桃,昨兒個晚上準是哭了。”
“哭了!”紅袖大驚小怪。“青衣一向堅強,她哪會哭啊!”打從她五歲那年認識青衣開始,也十幾年的交情了,她可從沒見過青衣落下一顆淚珠子的耶!“她為什么哭啊?”好納悶。
招云又掀白眼了!拔乙侵,又何必坐在這里想老半天的!
“嗟!奔t袖又嗤之以鼻了!澳阊,說為青衣納悶、煩心是假,說你想偷懶這才是真的。”
“胡說,我哪可能這么卑鄙、無恥,這般不盡本份啊!”招云大聲地反駁紅袖對她的誣陷。
“那你說,今兒個孫少爺那邊,你去侍候了沒?”
招云搖搖頭!皼]。”
“喝!”被她抓到了吧!斑@不宵偷懶!都已日上三竿了,你竟連你侍候的主子那,都還沒去過!”紅袖一根玉指直直地點上招云的前額。
招云反手打落紅袖的手!安皇俏彝祽,而是玉庭少爺叫我今兒個別去打擾他,他說他人不舒服,今兒個不想起床、梳洗!
“人不舒服,不想起床,也不梳洗啊!看樣子,孫少爺的病是很嚴重嘍,你跟老太君說了沒?差人去請大夫了沒?”
“玉庭少爺說不用!闭性朴謵炛粡埬槪H不解地顰著雙眉,若有所思地開口說!白騼簜晚上,少爺回來的時候,整個人就怪怪的!
“怪怪的!”怎么大伙今天都怪怪的啊!
招云不理會紅袖,徑自說她的!白騼簜晚上,少爺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后,他整個人都不對勁,那張平時愛笑、愛鬧的臉垮塌塌的,像是家里死了人似的!
“呸呸呸,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奔t袖啐了好幾句,直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招云什么不好比喻,竟然說孫少爺垮著的臉,像是家里死了人!這被下邊的人聽了去,還不以為招云她在咒孫少爺家嘛,這小丫頭說話就是不經大腦。
“是真的嘛,少爺昨兒個臉色真的很難看,像是傷心透了,又像生了絕癥沒藥救般的絕望,我叫他好幾聲,他都沒聽見呢;一個人杵在窗邊,望著天看了好久,直嘆氣,卻又不說一句話!
“這么嚴重啊!”這不像家里死了人,倒像古書上寫的,是患了相思病!鞍!敢情少爺是在想念他的情人!”
“情人!”招云眨巴著眼,問:“什么是‘情人’吶?”
“就是少爺心里頭的人呀!编担@都不懂,招云實在是笨死了!吧贍斠欢ㄊ窃谙胨俏催^門的兒媳婦!
“玉庭少爺有兒媳婦了!”好訝異哦,她怎么都沒聽人家提起過。
“你不曉得啊!”紅袖神秘兮兮地眨巴著眼。“聽說這次孫少爺就是為了這事回來的!他好像要請老太君過府去主持婚禮。”
“真的還是假的?”招云的一雙眼珠子睜得大大的。“你怎么知道?”
“金陵昨兒個來信,信上寫的!
“噢!绷私狻2贿^——“你又怎么知道信上的內容?”招云的眼珠子不懷好意地瞄了瞄紅袖好幾眼。“哦——你偷看的,是不是?”
“是你的大頭啦是!是季云樓那個大嘴巴告訴我的!
“樓二爺告訴你的!”招云更是不信了!澳愫蜆嵌敳皇撬鸩荒芟嗳莸膯?他干么告訴你這些事啊?”好令人生疑哦。
“我,我怎么知道。”紅袖囁囁嚅嚅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鼓起了腮幫子,嗔聲地說:“我不是說他是個大嘴巴的嗎?既是大嘴巴,他要說什么,誰又管得住他啊!”
招云看著紅袖的臉是又紅又急的,當下笑開了眉眼,促狹著她,開口說:“情人吶!
“什么‘情人’吶!”紅袖鼓起腮幫子,手插上腰側,瞪著招云問。
招云一根纖纖玉指點上紅袖的心頭!熬褪悄阈睦镱^的那個人啊,還裝傻!
“你!”紅袖氣得跺跺腳。“不跟你說了,整個人沒個正經的,哼,不理你了!奔t袖紅了雙頰,回過身子,氣沖沖地走了。
招云手插上了腰,學紅袖跺跺腳,嗔聲道:“哼,不理你了,咦,誰稀罕啊,去理你的樓二爺吧你,哼!闭性瓢櫳狭宋骞伲t袖的背猛扮鬼臉。
這個大庭園啊,是早逢春吶。每個人都在紅戀星動,一個紅袖、一個樓二爺,還有——玉庭少爺,不過,昨兒個玉庭少爺的樣子,不像是在想情人,倒像是被人給拋棄了,因為——他的表情像是在哭。
哭?
昨兒個青衣也哭了,莫非——會嗎?青衣和玉庭少爺他們兩個會湊在一起嗎?
???
蘇老太君將玉庭給叫來了,就在花廳里,青衣在旁侍候著。
兩人見了面,是面無表情,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外人從表面根本就看不出來昨兒個晚上,他們倆發生了事。
他待她,猶如傲氣的主子。
她之于他,謙卑得像個奴才。
青衣將沏好的茶,雙手捧著,輕擱在玉庭的茶幾上,福了福后,退了步身子,她說:“孫少爺,請用!
玉庭寒著個臉,睨了那冰雪般的容貌一眼,微微頷首,青衣退了下去,退到老太君身后,等著召喚。
這樣的表面平靜,老太君看得出來。她知道這兩個孩子心里有事,有事瞞她,但是,她幫不了玉庭。
兒孫自有兒孫福,云樓想要紅袖,得憑他自個的本事,她一個主母,不想協迫她的婢女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而玉庭若要青衣,也得自個兒去爭取,不過,她看得出來,玉庭若要得到青衣,勢必是得難上加難。
一則是因為青衣的性子太拗,童年經歷過的事太多,世間人情冷暖,她也冷眼瞧過幾回,青衣涉世太深,這是一難。
二難則是,玉庭的婚事,玉庭不像云樓,云樓上無父母,他自個兒的婚事可以自個做主,他要娶名門千金,是他自個兒做的決定,他若要娶個婢女,也是他自個兒拿的主意,誰都無法阻止他。
但,玉庭就不一樣了,玉庭爹娘雙雙健在,自幼,他們便給他定了一門親事,是玉庭遠房的親戚,女孩兒名喚白鈴,是個大家閨秀、名門千金,是青衣掙了一輩子猶不及的身份與地位。
青衣這孩子的苦,她自是看在眼底,卻也莫可奈何。
深深的,蘇老太君嘆了口氣,手里拿出昨兒個從金陵送來的信,要青衣拿去給玉庭。
青衣接了過去,盈盈的步伐走向玉庭,一步,又一步。走近他,遞予他——
“這信是你娘差人送來的,她要你速回以完成終身大事!
青衣遞信的手楞在半空中,她瞅著幽幽的眼瞳望著他一臉的無措。
要接?不接?他抬頭無言地瞅著兩眼眸詢問她。
只要她開口,他帶她遠走,不理會孫家、不理會白家,他只問她,她是否愿意跟他?
青衣別過臉,將信放置于案桌上,轉過身子,回立于蘇老太君身側。
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她,不要詢問她的意見,該說的昨兒個已說盡,她沈青衣可以一輩子不嫁,只為他;但,就是不入孫家門,不做妾、不當小星、不當姨娘。
這會兒,玉庭算是徹底絕望了。
她的心中果真沒有他,不然,她不會聽到他即將娶妻,還是這副無動于衷的模樣,依舊冷寒著臉。
青衣心中既已無他,那他更沒必要死皮賴臉地賴在這,他走,他今天就走,與他沈青衣從此了無瓜葛。
玉庭將案上的信緊捏在手,站起身子,跟老太君辭行!白婺棠蹋瑢O兒今天就回去,馬上走,”他強扯出一抹笑來!按锒巳兆樱瑢O兒再差人請祖奶奶過去主持婚事。”
老太君微微頷首點頭!昂茫,那奶奶就不留你了,你自個兒的親事,最重要的,還是得看你自個兒的心愿不愿意,若是不想娶白家姑娘,那也別太勉強,知道嗎?”她能說、能勸的,也只是這樣了。
玉庭苦笑,雙眸里函納著深切的苦楚。
青衣不嫁予他,他娶任何一位姑娘都無所謂。
???
玉庭錯了,他一直認為只要不去想青衣,日子久了,他便可以將她的身影自腦中剔除,他可以真心真意地去接納另一名女子來當他的妻子,但是,他錯了,錯得離譜。
越近成親之日,青衣的身影愈是清晰,她那幽幽的眼眸、楚楚的身影不分白天、黑夜,總是在他腦中熒繞不去,他想念她,想得深切,難以忘懷。
“大少爺。”蘭兒輕輕地喚了聲,她雙眉緊蹙,心里掛念著這個主子。
自少爺從蘇家回來后,那愛笑的眼眸沒一天神采飛揚過,他總是幽幽望著遠方,若有所思。
那天,他回府,老爺、夫人熱烈地同少爺合著他與白鈴小姐的八字,少爺他沒有任何異議,只是點頭附合。
太平和、太詭異了,這不像是玉庭少爺的性子,除非——他對青衣姐姐已徹底心冷,不再有所期待。
但,他心中真的不再有所期待了嗎?蘭兒的眼移往墻上的那幅仕女圖。
畫中的女子,眼如秋水、眉似遠山,粉面似桃花初綻,雙眼如春曉方露,不笑而媚,那幾可盈握的身子迎風而立,益彰顯她一身絕塵的美。
她是青衣姐姐,蘇家的沈青衣,她看得出來,因為大少爺將青衣姐姐的風采、相貌神韻畫得唯妙唯肖,無一處不像,這幅畫,少爺不是用手描繪出來的,他是用心在勾畫他腦海中沈青衣的模樣。
這樣念著、掛著,縱使是表面上說已不在乎,但卻將青衣的身影根深柢固地植進腦海里,這樣,少爺他哪一天才能從青衣姐姐的身影中走出!
蘭兒心一橫,身子移往墻上的那幅畫,拾手便要將它拿下來。
“不要動它!庇裢ダ浣^地開口,冰冷的眼瞪視著蘭兒的手。
蘭兒不理會主子的阻止,手一伸,便將墻頭上的畫給拿下來,雙手一張——
玉庭攫住要將那幅畫毀了的手,他怒眼雙張!澳阍诟墒裁?”
“撕了它,毀了它。”她的眼迎向他的怒氣。“好過讓她毀了你!
蘭兒搖頭,忍著眼淚,不住地搖頭!澳闳粽嫘囊羲,就不該將她的畫像擱置在這,讓自個兒時時刻刻想著她、念著她,你若真的忘不了她,那你便不該允了白家的親事,讓鈴兒小姐日后受苦,你若真是心里有孫家,那你便不該任自己這樣消沉下去,你若是——”
“夠了,夠了,夠了!”玉庭痛苦地嘶吼著!拔胰羰钦婺軌颍蚁胨,也好過讓她這樣日日夜夜地折磨著我。我一直以為我能夠忘了她,我一直很努力,我不是第一次毀去她的畫像,但是一次又一次的,我毀了,又畫,毀了,又畫……”
玉庭倏然放掉蘭兒的手!跋嘈盼遥瑲Я怂漠嬒,并不能將她的身影自我心中剔除,我做過了,真的,沒用。”
打從幼年時,他第一眼見到青衣,她那溫潤如玉的個性、纖美的身影就根固在他心中,打從他開口為她取閨名時,他便注定這一生要為她沈青衣犯情劫。
“留下那幅畫,我保證,我不在人前看它,我保證,我會善待鈴兒表妹,我保證,我會為了孫家,讓自己過得好!
少爺保證了很多事,就是無法保證他會忘掉青衣姐姐!
“既然無法忘懷她,何必娶表小姐?”
“指腹為婚、父母之命——”
“都不是理由!碧m兒極力地反對!凹热徊皇钦嫘南鄲,何必害人害己!
“真心相愛?”玉庭嗤之以鼻了,他望著天空那片暗,凄楚地開口!罢嫘南鄲塾秩绾?沒有門當戶對,不是照樣不能相守到白頭,不是真心相愛又怎樣?只要門戶相當,不有人照樣攜手過一生,這個年代講真心相愛?何必自欺欺人呢?多少的媒妁之言,多少的指腹為婚,我爹我娘不也是由這樣走過來!
“可是他們心里頭沒別人,而你,你心中有個青衣在!碧m兒憂心忡忡地開口!斑@樣,對表小姐不公平。”
“公平?”玉庭揚起嘴角。笑了一身的冷然!叭Π准艺f吧,只要他們肯退婚,所有的過錯與不是由我孫玉庭一肩扛起來!
去對白家說吧,去對白家說吧!說他孫玉庭不愛他們家的白鈴姑娘,只愛沈青衣,去吧,說吧,這樣,至少可以減少他的痛苦。
只要他們白家肯開口,他對外頭的流言閑語,絕不置一詞。
“蘭兒,你識大體、明事理,你該知道‘毀婚’兩字若由我們孫家說出口,那白家、鈴兒表妹將被流言所擊,我雖不愛她,但我不能如此毀了一個女孩子家的聲譽,你說不公平!好,那我給他們白家選擇,給他們公平,如果他們要退婚,我樂見其成,隨便他們要按個什么罪名來給我,我孫玉庭絕對無二話,我一肩挑起!
他不是自私、不是無能,而是這個社會太殘酷,他知道孫、白兩家一退婚,這之中傷害最大的即將是他那最無辜的表妹,他不能,不能如此傷她,縱使是他不愛她。
“蘭兒,我答應你,我會盡量對她好,不讓她受委屈,這是我僅能對她做的了!痹俣嗟,他孫玉庭給不起。
蘭兒抿著唇,深知她無力挽回什么了,在白家,他們歡天喜地地張羅著這即將而來的喜事。
嫌貧愛富的白姨媽到處跟人宣揚著她女兒就要嫁給一個乘龍快婿,是金陵首富孫員外家的長公子,屆時,她怎可能自個兒說出退婚二字來。
再說表小姐,鈴兒姑娘自小就愛慕她的大表哥,一心一意想當玉庭少爺的媳婦,她努力地學女紅、學刺繡,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為的就是能有一天嫁入孫家,當他們孫家的大少奶奶,當個足以匹配他孫玉庭的妻子,屆時,白鈴姑娘是萬萬不可能退親的了。
這件婚事算是如此定了,挽回不了了。
縱使在孫家,老爺、夫人們即使是知道少爺不愛表小姐,他們也丟不起這個臉,說出“毀婚”兩個字來,因為這不僅是會壞了表小姐的聲譽,更會讓孫家蒙羞,這是豪門富家的悲哀,縱使是不愛、不能接受,也只能如此相守。
青衣姐姐,你可知道你的執拗,會害苦了大少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