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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故事 第十章 作者:亦舒
    我略覺驚奇,“這么快?”

    百靈低下頭,“他愛的是你,因為我而失去了你,使他暴怒,我在做小人。”

    我矢笑,“百靈,你太天真了,如果他愛我,他早就娶了我,他這個人,愛的只是他自己!

    “但是你使他念念不忘。”

    我說:“念念不忘有什么用?很多人死了只狗更加念念不忘,然而對我有什么好處?我難道因此不用上班了?”我激怒的說,“這并不使我生活有所改變,”

    “但至少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他重視你,他買了那屋子給你住,裝飾得似皇宮!卑凫`說。

    “百靈,憑你的相貌才智,用不正當的手段去換取這些東西,那還辦得到!蔽肄D頭看著她,“你真的那么重視物質?”

    “但是我愛上了他,”她說。

    在太陽下,我直接的感覺是“女人真可憐”。

    我說:“你愛人是因為你得不到他。”

    “不不——”

    “他不尊重女人。”我說,“他不尊重任何人!

    “他是突出的,他的氣質是獨一無二的,我會心甘情愿與他姘居,可惜我不能嫁一個沒有地位的男人!卑凫`說。

    “什么叫沒有地位?”我問,“塔門同胞?唐人街餐館的侍役?碼頭苦力?中環小職員?你倒說來聽聽!

    “一切不如他的人!卑凫`低低的說。

    我苦笑,百靈說得對,一切不如他的男人都不可能成為我們的男伴,但是要找一個好過他的,又不是我們日常生活可以接觸得到。

    百靈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他離開我之后,杰,你還記得那人嗎?杰約我出去吃飯,我去了。我們敘了一陣子舊,不外是說說工作如何忙,生活如何令人失望,他頗喝多了一點酒,提議去跳舞,我與他到夜總會坐了一會兒,很是乏味,他不停地請我跳舞,數月不見,他胖很多,白蒙蒙的一張面孔,村里村氣,那樣子非常的鈍非常的蠢,于是我建議走。”

    “他堅持送我回家,我說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迭了。到門口我請他回家,他半真半假地想擠進來,一邊晃著那張大白臉笨笑,他說‘唉喲!一定有個男人在屋里!’”

    “你知道,我的火辣辣大起來,發力一把推得他一退,把門重重關上,去他媽媽的蛋,我自己的屋子,自己付的租,他管我收著什么在屋子里,反正我趙百靈沒有求這種人的一天!”

    “他以為我陪別的男人睡覺,非得跟他也親熱親熱,他也不拿盆水照照!”

    百靈皺著眉,低聲咒罵。在這個時候,我仍是她的心腹。

    我接上口,“叫他撒泡尿照照!

    “從前是怎么認識這種男人,”百靈黯淡地笑,“想起那人走路時腦袋與屁股齊晃的景象……現在明白了,丹薇,何以那個時候,你情愿在家中發呆,也不跟這些人出去!

    我呆杲的聽著,太陽曬得人發燙,我有點發汗,但手心是涼的,整個人有點做惡夢的感覺。

    是的,大家都不愁男人,如果沒有選擇,男人在我們處吃完睡完再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走,又不必負任何責任,何樂而不為。

    但自由與放任是不同的。

    我們不是貞節牌坊的主人,但是也得看看對象是誰,比他差的人嗎?實在不必了。

    我說:“百靈,我覺得口渴,我想喝茶!

    “好的!卑凫`與我站起來,我們走出公園,太陽仍然在我們的背后。

    百靈說:“他把你那問屋子整間鎖了起來,不讓人進去!

    我說:“干嗎?上演《塊肉余生》嗎?別受他騙,我最清楚他為人了,他只是不想其他的女人進去順手牽羊!

    “我認為他很愛你!卑凫`說,“他愛你!

    “他愛他自己的屁股!蔽艺f,“對不起,百靈,我的話越說越粗,你知道廚房里的人,簡直是口沫橫飛!

    “我覺得很難過,”百靈說,“我真是寢食不安,日日夜夜想念他。”她用手撐著頭。

    “你必須忘了他,他并不是上帝,時間可以治療一切傷痕,你能夠養活自己,別做感情的奴隸!

    “我不能控制自己!彼f。

    “你并沒有好好的試一試,你工作太辛苦,新聞署經常加班至晚上九點,要求放一次大假,到新幾內亞去,看看那里的人,你還是有救的!

    “丹薇——”

    “人為感情煩惱永遠是不值得原諒的,感情是奢侈品,有些人一輩子也沒有戀愛過。戀愛與瓶花一樣,不能保持永久生命,在這幾個月內我發覺沒有感情也可以活得很好,真的!蔽艺f。

    百靈疲乏地看我一眼。

    我伸伸手臂,“看,我多么強壯!

    “你在生活嗎?”她問。

    “當然!蔽艺f,“例假的時候約朋友去看戲吃飯——不想見人時在家中吃罐頭湯看電視,買大套大套的武俠小說,我還有一份忙得精疲力盡的工作。”

    “老的時候怎么辦?”百靈說。

    “這有什么好擔心的?”我說,“也許我永遠活不到老,也許等我四十了,還是可以穿得很摩登,與小朋友們說話,同時看張愛玲小說與兒童樂園,快樂并不一定來自男人,我并不憎恨男人,有機會還是可以結婚的,沒有機會還是做做事賺點生活費,我知道做人這么沒有抱負簡直沒有型沒有款,但是我很心安理得!

    百靈抬起頭想了一想,說:“你現在是一個人?”

    “是的,我連傭人都沒有!蔽姨拱渍f,“不能負擔!

    “丹薇,我對你不起,如果沒有我一時自私,你或者已經成少奶奶了!卑凫`始終還是天真的。

    我笑,“算了,我或者是個好妻子,但決不是好情婦,我還是有點自尊心的!蔽覕倲偸帧

    “你真的不氣?”她再三地追究。

    “一切都是注定的,”我拍拍她,“回家好好休息,別想大多,我不能幫你,你必需幫助你自己,與他的事,當看一場電影好了!蔽艺f,“你開心過,是不是?”

    “謝謝你!卑凫`說,“你是寬宏大量的。丹薇!

    “百靈,”我說,“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問。

    “別再來找我了!蔽艺f,“我不大想見朋友。”

    “對不起,丹薇,我不再會有顏面見你。”她低頭。

    “顏面?顏面是什么?”我笑,“何必計較這種事!

    “丹薇,我這次見你,是特地告訴你,我并沒有得到我想要的!彼f,“他離開了我!

    “誰得到與我無關,我反正已經失去他了!蔽腋锌恼f,“曾經有一度我是這么的愛戀他!

    “請你原諒我!彼峙f話重提。

    “當然原諒你,好好的工作!蔽艺f,“百靈,別想得大多,這并不是我們的錯!蔽倚πΓ鞍沿熑瓮平o社會!

    百靈看我一眼,“你總是樂觀的,丹薇,有時候我很佩服你,你總是樂觀的。”

    我淡淡他說:“是的,我還是對生命抱有熱愛,我什么也沒有得到,但是我呼吸著空氣,喝著水,享受著自由——事情可以更糟糕,我要感激上帝!

    “但是我從來沒有碰到幸運的事,”百靈說,“我一向生活得很上進,讀書。工作,莫不是依正規矩,連搭公路車的時候都看‘十萬個為什么’,我得到些什么?所以我學著往壞路上走,誰知又太遲了!

    “百靈,別說得這么喪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認為我目前的待遇甚差!彼f。

    “他什么也沒有留下給你?”我問。

    “少許現款!彼f:“很傷自尊心,我情愿他什么也沒留下!

    “百靈,別抱怨了,有人比你更不幸!蔽遗呐乃绨颉

    “再見,丹薇。”她說。

    “慢著,百靈,你會好好的生活,是不是?”

    “是的,我會!彼f,“我想或者會到外國去走一趟!

    “再見!蔽艺f:“祝你找到你要的。”

    我回家,帶著一顆蠻不愉快的心。

    按照平日生活習慣,我洗頭兼洗澡,然后捧著一大疊報紙看。

    張漢彪生氣了,他也不來找我,我們算是宣告完蛋。

    我開了電視,不知道看些什么,但是光聽聽聲音也是好的,幸虧天天忙得賊死,一雙腿老站著,早已賣給珍珠甜品部了。

    問題是我的體重,近廚得食,我已經胖得令人不置信了,衣服穿不下,別的地方不打緊,最可怕的是個肚子,仿佛衣服都不合穿似的。

    我瞥了瞥肚皮,并沒有下決心節食,算了,誰來注意。

    我上床睡覺。

    迷蒙中聽見電話鈴響,我翻一個聲。知道,一定是催我明天早上上班。誰聽這種電話誰是傻子。

    電話不停地轟著。

    老娘說不聽就不聽。

    它終于停了。

    我也終于睡著。

    事情更壞了,沒隔半小時,有人按鈴,敲門。

    我抓起睡袍,才跳起床,外面的聲音卻已停止了。

    我心里想,這些人如果以為我一個人住就可以欺侮我,這些人錯了。

    我懂得報警,我決不會遲疑。

    既然已經起床,我點起一支煙,坐在沙發上享受,如果有無線電,還可以聽一首歌。

    電話鈴與門鈴忽然都休止,靜得不像話。

    在這種時候想起酒店廚房一個伙計,二十多歲,儲蓄夠了,最近去一次歐洲,回來巴黎長巴黎短,傳閱他的旅游照片,不知怎地,在那照片中,他還是他,兩只腳微微“人”字地站著,雙手永遠墜在外套口袋中,把一件外衣扯得面目全非,臉上一副茫然無知的神色。

    他與我說:“周小姐,在巴黎有一幅畫,叫……”

    我看著他。

    “叫……蒙娜,對了,就蒙娜!彼淇烨铱隙ǖ恼f。

    我怎么能告訴他,那幅畫叫蒙娜麗莎,問任何一個六歲的兒童,都可以正確地告訴他,那幅畫叫蒙娜麗莎。但既然他本人不認為是一種無知,一種損失,我是誰呢?我又有什么資格說。我閉上我的尊嘴。

    在深夜中想起這個人,在深夜中可以想起很多人。日常生活中被逼接觸到的人。如果有錢,何必上班,何必與這種人打交道。

    曾經一度我有機會脫離這一切……我有機會,但是為一點點的驕傲,為了證明我不是區區的小錢能夠買得動,我放棄了很多。

    再燃起一支煙。

    我打算再睡,熄燈。

    門鈴又響了起來。

    門外有人大嚷:“丹薇!丹薇!”

    我去開門。他站在鐵閘后。他!

    “開門!”他叫,“我看見你的燈光,我知道你在家!”

    “我不會開門的,你快走吧,鄰居被你吵醒,是要報警的,快走!”我說,“你找上門來干什么?”

    他靜下來。“開門!

    “有什么道理?”

    “我有話要說!

    “明天早上再說!

    “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不要看!蔽艺f,“你一向并不是這種人,你是永遠瀟灑健康的,你怎么會苦苦懇求女人呢?”

    “因為我碰到了煞星!彼麌@一口氣。

    “我還以為你是城中惟一的女人殺手!蔽艺f。

    “開門!彼是一句話。

    我終于開了門,他并沒有馬上進來,他遞給我一個牛皮信封,叫我看。

    我拆開看了,是他的離婚證明書。

    我抬起頭,把信封還給他。

    他靠在門框上,一聲不響,他的頭發很長,胡須要刮。襯衫是皺的,天氣似冷非冷,他披著一件毛衣。

    “進來。”我說。

    他鎮靜的進屋子來,跟剛才暴徒似的敲門大不相同。

    “請坐。”

    他四周打量了一下,坐下來。

    我知道他心中在想:這么簡陋的家,這女人是怎么活的?

    他開口:“我已經離了婚,有資格追求你了吧?”

    “你公司的業務呢?家財的分配?豈不太麻煩復雜?”

    “當運氣不好,碰到一個非她不娶的女人,只好離婚去追求她!

    “有這么嚴重嗎?”

    “這件事經過多年,也只有這樣才可以解釋,不然為什么我總得鬼魅似在你身邊出現!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夢想多年的幻象一旦成真,比一個夢更像一個夢。

    在夢中,我曾多時看見他進到我的屋子與我說,他愿娶我為妻。

    這是一個深夜,誰知道,也許這根本是另一個夢。第二天鬧鐘一響,生活又再重新開始,他就消失在吸塵機與公路車中。

    “丹薇!

    我看著他。

    “我向你求婚!彼f。

    他的聲音平實得很。感情世界是劃一的,小職員與大商家的求婚語氣統一之極。

    他用手抱著頭,“天呵,丹薇,請你答應我,我的頭已開始裂開,你的生命力太強,永不服輸,我實在沒有精力與你斗法,我投降!

    “向我求婚?”我用手撐著腰,“戒指在什么地方?”

    “丹薇,別這樣好不好?我都快精神崩潰了。”他幾乎沒哭出來。

    我蹲下來,“喂,”我說,“看看我!

    他抬起頭來。

    我的眼淚舊汨流下來,“喂,我等你,都等老了!蔽业穆曇魪膩頉]有這么平和過。

    人在最激動的時候往往有種最溫柔的表現,我也不明白,我的運氣,竟可以有機會與他訴說我的委曲。

    我想我只是幸運。

    當然婚后情形并不是這樣的。

    婚后我們的正常對白如下。

    我:“昨日下午四點鐘你在什么地方?當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他:“又沒錢了?不久將來你恐怕要回酒店去繼續你的蛋糕事業!一個下午買書可以花掉兩萬!瘋了!”

    我們并沒有住在那問藍白兩色的住宅里,我們不是公主王子,堡壘不是我們的。與前妻分家之后他要重整事業,脾氣與心情都不好,但他還是可愛的男人。我愛他。我早說過,很久之前,在這個城市里,我第一眼看見他,就愛上了他。

    他:“丹薇,至少你可以節食,把你那偉大的肚脯消滅掉!”

    我:“不回來吃飯,也得預先告訴我!”

    等他黑色的保時捷比等公路車還困難,真的,他的面色比車掌難看得多,但是我愛他。

    我想這不算是傾城之戀,但最后我得到了他,成為他正式合法的妻,我很滿足,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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