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不是害怕。她即使落入賊人之手,卻沒有害怕過。
偏偏害怕的人多得是,其中,居然包括江萬翼這個新任的掌符參將!
當她聽說江萬翼全面更改了她先前擬定的追捕計劃,甚至重新編隊轉攻為守,把精兵全留在營地之后,秦雪郁簡直快氣炸了!
帳門一掀,氣沖沖的嬌人兒沖進營帳。席地而坐的幾位將領齊齊轉頭,詫異地望著冒火的秦雪郁。她則是狠盯著始作俑者。他正盤腿坐在眾人中間,從面前攤滿的各種圖籍資料中篤定抬頭,平穩迎視她。“你就這么怕馬賊嗎?”她毫不客氣地開口質問:“我交接給你的,可不是這樣的計劃!”
江萬翼把圖卷一收,不卑不亢作答:“我有我的考慮!
“可是,你的做法太軟弱了。馬賊一日不滅,北漠就一日無法得到安寧。你只要松懈,他們馬上會察覺,氣勢一弱,就會被趁虛而入!”
江萬翼溫和打斷她的話,“目前北漠軍需要的乃是休養生息。與其繼續漫無目的追捕,不如休兵一陣,好好重新規畫!
“你的意思是,我先前的安排不妥?”她揚著下巴,怒問。
這話就不好答了,怎么答都有錯。于是江萬翼緘默著,沒有承認,但也沒否認。
營帳內的眾人看看他,又看看她。兩人針鋒相對之際,旁人全都不敢隨便開口,連大氣也沒敢出。無論如何,掌握實權的江萬翼還是占上風,他只淡淡說:“秦參將的意見我聽見了,會再好生斟酌。這會兒請先讓我們把正事談完!本故窃谙轮鹂土盍。秦雪郁的俏臉一陣紅一陣白,明眸死命盯著江萬翼,堅持道:“我的也是正事,也還沒說完!
“改日必專程討教!彼鰝手勢,明顯地要她離開。
她只好悻悻然離去。
自然是極不甘心的,不可能善罷罷休。往后幾天,秦雪郁一直在找機會興師問罪;不過這會兒風水輪流轉,成了他存心躲開,軍營這么大,她就是找不到空檔、近不了他的身。
但一日一秦雪郁鐵了心要做什么,九頭牛也拉不轉。她伺機而動,一日特地起了個大早,在清晨天還未亮之際,摸到了江萬翼的營帳外。
她打算就坐在他營帳門口等他起身,不信堵不到!
結果,有人居然起得比她更早。寂靜的河岸邊本該只有潺潺水流聲,這會兒卻還有呼呼掌風,在一片靜謐中,更是清楚。沒法子,江萬翼終日都有公事軍務纏身,只好比人更早起來,才有點時問練套拳法。秦雪郁沒出聲,在他背后遠遠站定觀望。
只見他這個御前一等侍衛還真不是蓋的,身形矯健,掌風凌厲。平日看不大出來,但衣衫或戰袍的底下,卻是一身精壯體魄。
是了,他練得發熱,額上見汗不說,連上衣也索性脫掉;寬挺的肩、如鐵鑄般的胸膛、手臂上都有汗珠微微發亮。
她想起自己在他懷中痛哭時的鳳覺,像是躲進了最安全的隱密處,什么都不用怕了。他是那么可靠、堅毅、沉穩,可以為她阻擋一切。
但,要保護一個人容易,現下交在他手中的可是整個北漠大軍,乃至于那些仰仗北漠軍捍衛的土地、居民。江萬翼再可靠,救過她再多次,秦雪郁還是無法完全放心。
一套拳法打完,江萬翼一回頭,見到俏生生的秦雪郁站在那兒,卻是吃了一驚。他早已聽見有人走來,以為是巡邏的士兵弟兄,卻沒料到會是二小姐。她一雙明亮大眼眨啊眨的,微微偏著頭,就像回到了小時候,有點生疏,又有點好奇地直望著他。江萬翼耳根子一辣,提步往營帳方向就走,腳步急促,一面問:“二小姐這么早就起來了,找我有事?”
私下只有兩人時,他總是叫她二小姐,從無例外。
“自然有事。我先前的話還沒說完,你又頂難找。”秦雪郁亦步亦趨地尾隨在他身后,不滿地一路嘀咕,“你又要開溜?為何不聽我說?你的布兵跟調度真的有很大的問題,我在北漠待得比你久,你別一意孤行。”
江萬翼是快步走回營帳,抽了件干凈的衣衫披上。在二小姐面前赤身露體的,他可是萬分不自在。
“士兵需要休息!彼幻婺ê,一面簡單地回應。
“沒這回事,打仗是士兵們的職責,朝廷發軍俸不是讓他們來休息的。”她依然緊跟在后,一路跟進了營帳,還兀自堅持著,“你這無疑是示弱,讓馬賊以為我們怕了。北漠軍從來不是這么懦弱的軍隊,想當年……”他與她,帶兵手法有天壤之別。她大膽強悍,求功心切;而他,一如個性一樣保守謹慎。
“今非昔比,不可同日而語!彼院喴赓W地點出了關鍵。
這話有多刺耳,他大概不知道吧,才會用那么理所當然的口吻說心秦雪郁像是被說中心病,一股無名火就冒上來。她上前兩步,要繼續理論下去;但江萬翼卻不想多說的樣子,轉身就想離開。
她才不會輕易放棄!情急之下,她伸手拉住他,“你先別走,聽我把話說完成不成?”
突然,他迅速掩住她的嘴。手勁頗大,讓她往后跟槍了一步。他另一手隨即扶住她后腰,同時,在她耳邊噓了一聲,要她噤聲。
清晨的不速之客不只她。外頭有極細微的動靜,若不仔細聽,還以為是風聲、水聲。
秦雪郁大氣也不敢出,只聽見心兒卜通卜通跳得很大聲。她靜靜待在他懷中,兩人都豎直了耳朵仔細聆聽?桃夥泡p的腳步聲在外躊躇了片刻,一下子又去遠了,外面恢復了靜謐。她抬頭,疑惑地望著他。江萬翼附在她耳際,壓低了嗓音,沉聲解惑道:“自我到北漠之后,似乎一直有人在窺探我。本來以為是二小姐派人監視!”
“我為何要監視你?”她沒好氣地說:“你是來幫北漠軍的,還救過我好幾次,我不信你,還能信誰?”
他突然沉默,好半晌,才反問:“二小姐相信我?”
“自然!彼敛华q豫地點頭,不過有但書的,“只不過你帶兵經驗沒有我多,這幾年又不在北漠,很多事情我得好好教你才是!
江萬翼突然微微笑了。被她老氣橫秋的語氣給逗笑。
“你笑什么?”秦雪郁很不滿地質問,順手戳了一下他堅硬的胸膛,“我是認真的,別當我說笑話。京城來的總是自視甚高,沒想到你也不例外!
“我以前也在北漠,只是中間去了京城幾年而已!闭f著,他別開了頭,還退后好幾步,神色有些局促地拉開兩人之問太近的距離?此杆偈諗n衣襟,又刻意轉頭不看她的模樣,秦雪郁突然頓悟!他居然是在害躁!這么一個沉默寡言的大男人,長她許多歲,打小就認識,此刻還是并肩作戰的同袍,居然,會在她面前露出赧意?
不知為何,她突然起了淘氣之心,故意靠近些問:“老江,你怎么了?”
他更不自在了,又退后了幾步,“二小姐是不是該走了?”
真的!看他耳根子都紅了!她從沒看過堅毅篤定的他露出這樣的神態。
“我話還沒說完,你干嘛趕我走?”她雙眼閃爍著促狹光芒,越靠越近。
“二小姐……”他無奈地越退越后面。
原來,他不是永遠那么沉穩如山;原來,他也有拿她沒辦法的時候。
這下子可有趣了!
被抓住了弱點的江萬翼,就像是被破了陣的軍隊,節節敗退。秦雪郁都是趁著清晨無人時分來找他理論,硬逼著他把布兵和調度的計劃說給她聽,然后不厭其煩地一一檢討批評。
“不如這樣,你發令給我,讓我帶精兵出去追捕馬賊!彼不死心地多次提議,“現下就數我最清楚馬賊逃竄的路線,讓我出擊,一定告捷!”
江萬翼徑自練著拳,對她的話恍若未聞,來個相應不理。
可惜這招已經沒用了。秦雪郁身形一閃,硬是來到他面前,粉拳一出,就想跟他比劃數招。
“二小姐…”他有所忌憚,立刻收手,往后退。
她則一定步步逼近,近日休養得重現光彩的臉蛋直湊到他面前,艷光令人不敢直視。
“你怕什么?怕打輸我?”她還語帶挑釁,粉拳再度揮到他面前,“干嘛不還手?讓我看看御前一等侍衛是否浪得虛名,怎么樣?”
他根本不可能對她動手,不管怎么挑釁,不管挨了她多少拳腳,永遠閃了又閃,認分退讓。
幾下之后,秦雪郁不禁火大了,攻勢更猛,一面怒喝,“你還手呀!”他還是沉默閃避,雙眉無奈地微皺。秦雪郁自然不是花拳繡腿,好幾拳都險險要毆中他的鼻梁。他都已經一路退到了河岸邊,再退就要掉進河里,凌厲攻勢依然直逼而來。
逼不得已,側身避過了兇狠的一拳,江萬翼順勢擒住她的右手。“二小姐,請別為難我……”
他終于分神開口,而她見有機可乘,偏不停手,左手成拳,冷不防又是一揮便到他面前。江萬翼立刻架開,又抓住。
這下雙腕都落入他的鉗制,打得臉蛋都升起紅暈,雙眼閃著得意笑意的秦雪郁,不自主地向他靠了靠,“你這下總沒地方躲,得聽我說了吧?”
言笑晏晏,嬌顏艷若盛放牡丹,身子放心地偎進他懷里,彷佛天經地義。
“二小姐還要說什么?”說有多無奈,就有多無奈。
“我說了好多次,你都不聽呀!彼粎捚錈,再度試圖說服這個沉默卻頑固的江參將,“你沒把握沒關系,讓我帶兵去追馬賊嘛。掌軍符的是你,沒你下令,我沒法子出征,就少你一句話!”左講右講,她就是不死心!
江萬翼搖頭,“不成,時候還不到!
“那要什么時候才成?”秦雪郁急得沖口而出,“等到你洞房花燭夜嗎?”
這本是軍中一句隨口說笑的話,小兵們動作太慢或有所推托,老兵會順嘴這般取笑。
江萬翼聽她這般說,嘴角一彎,“二小姐要等到那時候?萬一我不娶妻的話,怎么辦?”不就永遠等不到了?
“人總要娶妻的!彼止。
他的命是賣給朝廷了,注定一生漂泊兇險。娶妻成親這種事,是他想也未曾想過的。他前任主子景大人就笑過他心如止水,簡直是老僧入定。
但這會兒他卻心神莫名地激蕩,有種說也說不上來的滋味,酸酸的,又帶點微甜!還有她身上極淡極淡的清香。
他有一瞬間的恍然。彷佛回到了過去每一個大雪天里,無論哪兒、無論多遠,只要有梅花開放,他都能敏銳察覺到幽幽冷香。要極努力地克制,他才沒有傾身靠近,好好深呼吸一口,盡情汲取那股幽微卻勾人的氣息。她還不放過他,整個人都賴在他身上了。夏衫輕薄,剛練了拳的他一身燥熱傳到她身上,秦雪郁抬頭望著他臉上慢慢升起的一抹赧紅,咬唇抑笑。
“老江,”她悄聲問:“有人笑過你臉皮子薄嗎?”
他撇開的臉上熱意更甚,連脖子、耳根都燙,整個人僵硬如鐵,動也不敢動,兩手扣著二小姐的腕也忘了要放開,簡直中邪了似的。
“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彼挪唤橐猓菲鹱慵,附在他耳邊細聲商議,“不過你得答應我,讓我帶兵出去追捕馬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