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修羅漠然地站在他身旁,“每個人的路自己走,怨不得別人。”
“可是……如果我沒有把你們帶上這條路,你們的人生,也許會有很大不同吧!
“卻并不見得更好。只能說……宮主把我們帶上的路,和我們自己最終走完的路,并不相同!
夜修羅看著地上的商衍,眼中并不是那么無動于衷——他還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他這位同僚,或者說……師兄。此時才發現,這個平日陰沉邪佞的人很英俊,臉頰邊一個淺淺的酒窩,皮膚白皙,有點孩子氣,閉著眼的樣子并不痛苦,反而很安靜。
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像商衍這樣躺在地上。那他的身旁,會有人替他擦去血跡,為他感到難過嗎?
黑暗冰冷的心中,忽然就有了幾分羨慕——商衍,其實該嫉妒的是我啊。你在陽光下堂堂正正地活著,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我卻生活在一個你想象不到的黑暗世界中。就像你說的,半人半鬼,除了殺人,便不會做任何事了。其實你是宮主心中的繼任人選,這次來,原本就是要告訴你的。你在他心中,始終最重要……至于你覺得他看重我,只不過因為他不忍心對一個不人不鬼、只能在地獄中茍延殘喘的人苛責。
然而心中的話,他不會說出口,就那么藏在黑暗中。他抽出劍——這一次沒有用血,而是在地上刻上了那四句詩: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
還劍入鞘的時候他對肖逝水道:“我死的時候,宮主無需難過,因為陽間地府對我來說,本沒有區別!
肖逝水看著他,想說什么,最終卻沒有開口,只是嘆了口氣:“都是我的孩子啊,為什么一個一個都離我越來越遠……帶上衍兒走吧,無論他做錯了什么,此時也塵歸塵土歸土,該有個安身之所!
夜修羅俯身抱起商衍,向外走去,身后一個冷冷的聲音:“站!”
夜修羅停下來,側頭,眉頭微蹙,見封天涯推開正為他包扎的承影,掙扎著站起來,“秦鉞在哪兒?”
夜修羅頓了一下,轉過頭去,“你不該問我。”
封天涯倏地抓緊弩,全身繃得像一只要撲向獵物的獅子——上一刻并肩作戰,不代表下一刻不會生死對決,這就是江湖。
“當日,黃泉懸翦押著秦鉞離開,可是他們兩個都死在你手上,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秦鉞在哪兒……還是,你殺了她?”
最后一句話,他從牙縫里擠出,用了全身的力氣,死死盯著面前的背影。
夜修羅搖搖頭,“我沒有殺她。”
封天涯如虛脫般,身形踉蹌了一步才穩住,然而夜修羅下面的話讓他的心如浸冰窟——
“可是,你再也見不到她!
封天涯眼神一寒,“為什么?她在哪兒?”
夜修羅冷笑,“看在你方才幫過我、幫過宮主的份兒上,我告訴你一件事——在秦鉞那樣祈求你拉住她的時候,你既然輕易放了手,如今就別來問她在哪兒,因為……太遲了!
他抬腿向門外走,封天涯在他身后端起弩,低吼道:“我最后問你一遍——秦鉞在哪兒?”
弓弦吱吱作響,夜修羅卻充耳不聞,沒有回答的意思,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封天涯眼中是噬血的兇光,手指扣動懸刀,弓弦猛地一彈,一道利弩撕裂空氣,兇狠地撲向那個看來并不準備閃躲的背影。
電光火石間,一道身影快如流星掠過來,快得讓封天涯都來不及反應,落地之時,射出的箭矢已被截在手中——那是一個并不鋒銳卻氣勢萬鈞的人,軒轅宮主肖逝水。
封天涯驚愕地看著,好半晌,自嘲地冷笑,“我總說這個腦子進水,那個腦子進水,原來最腦子進水的是我自己——名滿江湖的軒轅宮主啊,哪那么容易武功全失,當然是說出來哄對手玩兒的,可笑我竟然相信了,拼了命地折騰,原來,讓人當猴耍了半天!”
“年輕人,”肖逝水在封天涯的怒火中平靜地開口,“今天的事,我不謝你,我感激你,感激你的忠肝義膽、智勇雙全,更感激你對我說過的話,這是一個被你救了的老人家的真心話,請你務必相信!
封天涯只冷笑,“被我救了的老人家?肖宮主,您太抬舉我了,您沒直接說我多此一舉,我就感激不盡了。”
肖逝水無可奈何,卻還是繼續道:“不管你信不信,今天的事,小夜也同樣感激你,所以,還要請你相信,他不告訴你秦鉞的下落,就是對你最大的……回報!
“就這樣回報?!”封天涯怒極反笑,“我一直認為自己嘴皮子最厲害,此時才發現,肖宮主更長于此道!
肖逝水淡淡地搖頭,“年輕人,有的時候,擦身而過就是咫尺天涯——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言盡于此!
他把手中的箭放在桌上,向封天涯一抱拳,轉身離去。
夜修羅抱著商衍跟在他身后。
這一次,封天涯沒有阻攔。他呆立著,握弩的手緊了又松——擦身而過就是咫尺天涯……肖逝水在說什么?為什么聽在他耳中如讖語般冷漠、不祥、讓人不寒而栗?
不,不,他最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論斷,沒有人能夠干涉他的命途,他連天意都不屑一顧,又怎么會在意肖逝水的話——暴怒的、撕扯的、不甘的情緒都慢慢地沉淀成讓人膽戰心驚的暗色,積聚眼底。
他會找到秦鉞的,他不會再放開她的手。他會告訴她,一切還不算晚。絕殺令決定不了寧凈雪的生死,夜修羅也左右不了寧凈雪的命運。
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人可以左右別人的命運,就是他封天涯。
這一次,沒有游戲,只有生死。
第十七章上官云端(1)
飛雪初霽,天空放晴,金色的陽光穿透薄云朵朵,撒下奪目的光線,雪色大地燦爛得如鍍了一層琉璃。
北靖王府前早打掃出一條干干凈凈的寬闊甬路,其上車水馬龍,盡頭門庭若市,與一溜掛起的大紅燈籠交相輝映,越發襯得這僅次于帝王之家的府邸無比尊貴氣派。
門口處站著王府總管唐亦,清瘦干練,臉上的笑容既不謙卑也不倨傲,讓每一個前來拜謁北靖王的人,不論是官居顯位還是清貧布衣,在深切感受到王侯之家尊貴的同時,絕不會有被輕視與怠慢的不快。
“我一直懷疑唐亦臉上的笑是筆畫上去的,永遠是那個弧度,不會多一點,也不會少一點!
街角處,并騎兩人,俊美如斯的青衫男子與傾國無雙的緋衣女子,以雪景做背景,以白駒為陪襯,原本完美得像畫一樣,但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行徑破壞了整個畫面——當然,做出焚琴煮鶴行徑的只有緋衣女子寧凈雪一個而已,沈星河只是在一旁含笑看著,縱容了這一切。
此時,寧凈雪用手在臉上比劃著唐亦笑起來的弧度,看到熟悉的家門熟悉的人,眼中陰霾之色隱去,活潑靈動又回到臉上——她不是一個隨時隨地會把心中的凄楚拿出來示人的人,大多數時候,她看起來都是如此簡單快樂。而只有見過那份凄楚的人,才知道此時這張臉上的快樂是多么值得去呵護。
沈星河的眼中就少了一份月射寒江的清冷,多了一些如同此時的陽光一般溫暖的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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