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神相微笑頷首——如意琉璃鏡,乃出自機關大師魯班子之手。透過此鏡,千里之外的景物,分毫畢現。如此神奇之物,他怎么能放過?
寧凈雪氣急敗壞地轉過身,“武叔叔,如意琉璃鏡是你的傳家之寶,乃先皇所賜,代表你們武氏一門的無上榮耀,全天下就這么一架,你怎么能給這個騙子?”
見武嘯寒沒什么反應,只是扶著妻子站在石像面前,寧凈雪又急又氣,幾步沖到兩人面前,“武……”
下面的話忽然斷掉了,女孩兒駭然發現岳冰心臉色比紙還要白,盯著石像的眼睛卻亮得嚇人,像妖異的火焰在燃燒,耀得消瘦的臉都有些變形。
她顧不得如意琉璃鏡的事了,小心翼翼地喚著面前的女子:“武嬸嬸……”
容顏憔悴的女子聽到了,目光一寸寸移到黃衫少女臉上,癡愣愣的仿佛在思索面前的人是誰,半晌,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小郡主,你來了,來找清曉玩嗎?”
“武嬸嬸……”
岳冰心忽然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臂,指甲都陷進了她的肉里,眼中妖異的火焰變得怨毒起來,厲聲尖叫:“你為什么來?為什么來?”
“我……”寧凈雪傻了,突如其來的怨毒目光讓她本能地瑟縮。
“你為什么來?你為什么來?為什么要毀了我所有的希望——”
心力憔悴的女子把所有的怨怒都延燒在那一雙亮的嚇人的眸子上,聲音越來越高亢,近乎嘶喊,然而那聲音在最高初戛然而止,一口鮮血噴薄而出,正中女孩兒嫩黃的衣衫上。
“武嬸嬸……”
寧凈雪瞬間失去了所有思維,大腦一片空白,傻愣愣地站著,看著岳冰心眼中的火苗驀然熄滅,留一片死灰的顏色,空冷絕望,讓人戰栗。
她做了什么?她在做什么?
武嘯寒摟著死不瞑目的妻子,慌亂無措地向沈星河求救。昔日笑傲沙場、所向披靡的千軍統帥放棄了所有的尊嚴與傲骨,跪在地上向人祈求。
然而那個英俊邪異的男子,只是平靜地拉開抓住他哀求的手,神色如常,溫和卻淡漠,“心脈盡斷,回天乏術……武將軍,天命如此,不要再強求了!
天命如此!
驀然一道亮閃,劈得大地都在顫抖。寒天徹地的光映出了武嘯寒悲憤得幾近變形的臉,“天命?你告訴我什么是天命?稚子何辜?愛妻何辜?老天憑什么奪走她們的性命?”
“天若有情天亦老!
電閃的余光中,天衣神相巋然不動的身姿如神祇臨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依舊是英俊異常,也冷漠異常。
寧凈雪卻被武嘯寒近乎崩潰的咆哮驚醒了。她幾步奔到他身旁,看到他懷中冰心那張蒼白的臉以及艷紅的血,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干一般,身子一軟跪了下來,“武嬸嬸,武嬸嬸……對不起,對不起……”
她忍不住哭泣,她沒想過害她,她只想拆穿沈星河的騙局,她只想證明沈星河說的都是謊話,許言定下的不是“末路之約”——僅此而已,她只是想證明給自己看。
“小郡主……”
那一聲“天命”的咆哮已經用盡了武嘯寒所有的力氣,再開口,聲音安靜而疲憊,然而聽在寧凈雪耳中卻不啻一柄利刃插進心里——他叫她……小郡主!
她慌亂地抬起頭,看著這個把她從小看到大、待她如親生女兒的男人,然而后者只是低頭看著懷中的妻子。
“小郡主,你為什么要來呢?你不來,冰心就不會看到沈先生手中的皮影,她就會以為那真是清曉的靈魂,她會得到安慰,她會帶著希望活下去……你為什么要毀了這一切?”
“武叔叔,我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只想證明沈星河說的都不是真的……”
“小郡主應該還記得吧,那荼蘼花還是我帶人為你種下!蔽鋰[寒慘然一笑,笑容中有一絲嘲諷的意味,“其實我和所有人一樣,都不相信許言還活著——但是,這有什么關系,只要你相信就夠了。你相信‘荼蘼花開,許言就會回來’,這就夠了。沒有什么比希望與信念更值得人尊重了,所以,不管我信不信,我都愿意為你種下漫山遍野的荼蘼花。花開,就是希望。我這樣待你,可你……”
寧凈雪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如果可能,她真想求武嘯寒不要再說下去了,他的每一句話都像鈍刀割著她的心,痛得她快窒息了。
她一向自認為善良,從沒想過去傷害別人,此時才發現,那不過是因為她從來沒想過別人。她的心中,只裝得下許言。許言于她,是希望,是信念,為此,她不顧一切地捍衛,不容他人絲毫侵犯。她從沒想過,在她執著決絕、孤注一擲地去守護的時候,帶給別人的傷痛,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武叔叔……我該怎么做,你才能好受一些?”
她希望武嘯寒用手中的劍貫穿她的胸膛——只有血,才能緩解她心中凌遲般的痛楚。然而武嘯寒只是抱起妻子,轉身,踉蹌地向外走去。
寧凈雪想攔住他,卻被武嘯寒決絕地推開她。他繼續向前走,一直走進雨中。
那樣被雨打濕了的孤獨而絕望的背影,看得寧凈雪的心中風雨飄零。
“我把希望還給你!”她不顧一切地沖著雨中的背影大喊,讓痛得快窒息的心有片刻的喘息。
然而,喊過之后,她自己都傻住了——她在說什么?她憑什么還給別人希望?
可是,話已經出口了,還怎么收回?
寧凈雪猛然轉身——身后,沈星河雙臂環在胸前,上翹的唇角帶著幾分譏誚,仿佛在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是不自量力,可是他有這個力量!
她幾步跑過去,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沈星河,求你救救我武嬸嬸,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是不是?”
沈星河抽出手臂,“小郡主,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不過是個靠嘴皮吃飯的江湖術士,最多會變幾出戲法,可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你有,我知道你有!”寧凈雪像孩子般執拗,又抓住他的手臂。燭光中,她望向沈星河的眼神是不可理喻的固執,也是不可理喻的信賴。
沈星河轉過身去,“很抱歉,小郡主,我沒時間陪你耗在這里,也請你別再糾纏。”
寧凈雪被他的身形扯得一個踉蹌,眼淚又順勢洶涌起來。驚雷陣陣聲中,她不顧一切地大喊:“你在懲罰我嗎?因為我對你的不恭?因為我對你的羞辱?那么,如果我告訴你,我這么做,只是想說服我自己相信你是個騙子,你能不能原諒我?我必須說服我自己相信你是個騙子,相信你說的都不是真的,只因為我害怕,只因為我知道,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是真的,“水月鏡花”是真的!“末路之約”是真的!
親口承認心底最深處的恐懼,亦親手毀滅所有的希望與信念——既然,她為自己的希望毀掉了別人的希望,那么,就讓她付出代價吧。
沈星河清寒似蒼穹的眸子中閃過淡淡的星光,他想起那天在酒館中,就是這個女孩子用劍在木頭上刻字,她對他說“天算不如我算,我定勝天”——那一刻,向來心如止水的他也有一點點動容。
他看著涕淚橫流、哭得幾近崩潰的女孩兒,沒有漠然離開——這對于沈星河來說,已經是難得的仁慈。
“我救不了她,這是天命。我曾替武夫人起過命盤,她命中有一天劫。原本她痛失愛子,以致心志混沌,便是應了天劫,可保性命無虞。但是……沈某不自量力,想試這天命能不能改,便布了這一局——結果你看到了,證明我沈星河根本沒本事與天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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