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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情 第九章 作者:暗涌
    1937年的深秋到來得有些鬼祟?傔以為艷陽仍藏在眼睛角落里,可輕輕眨一眨,才發覺夏天早已倏忽過去,滿含濕氣的天幕壓向四周,陰冷陰冷的,人行道上堆積起焦黃的洋梧桐葉,被行色匆匆的路人碾過,散發出陳腐的氣味。

    占領區的電影公司紛紛關閉,大批電影人帶著拍攝器材和設備逃往香港、重慶等地,還有一部分轉移到租界內繼續拍攝工作,沈子顏便是其中之一。

    當時他與凌熙然合作的第二部電影再次大受歡迎,新片子又即將開拍,卻驚聞日軍司令部已下了死命令——凡是對“大日本帝國”不敬的電影戲劇或音樂作品,一律禁止,所有參與者格殺勿論。凌熙然新開拍的本是部時代劇,如今只怕稍有差池惹禍上身,不得不臨時改寫劇本,將故事代入古代,又將所有尖銳的有針對性的臺詞打滑了一番,只求萬無一失。

    可當真想對付你的時候,哪樣不能拿來作把柄呢?先是早前《不夜情》過火的宣傳語引起他們的注意,接著又怪罪開拍新戲也不去日本有關部門取批文,是不把“皇軍”看在眼里的了。

    凌熙然寫了信去解釋,并附上劇本以證實自己并無絲毫不敬。不消幾日,有日本憲兵送了請貼來:“誠邀凌先生攜尊夫人參加于本人府邸舉行的周末舞會!甭淇钍恰氨币靶欧虼笞簟薄

    子顏亦收到一封。臉色都變了。

    “北野信夫是什么人?區區一個大佐,用得著怕他嗎?”蘇莉莉不以為然。

    凌熙然嘆口氣:“你有所不知,如今他主管滬上文化界的一切事務,相當于半個文化局長,得罪他可沒什么好下場……”

    “呸!我管他是什么長!”蘇莉莉眼眉一挑,面孔上冷硬堅決,可待靜下心來想想,總還是有些怵的,挽住凌熙然的手:“那我們究竟去不去呢?”

    去,是自投羅網;不去,更是罪加一等。三人都有一種肉在砧板上的感覺。

    常振霆打電話回來,聽聞此事,問:“子顏,你有何打算?”

    子顏思想半晌,道:“你臨走時為我安排的一批保鏢,如今終于可以派上用場了……”

    “保鏢能對抗軍隊嗎?你太冒險!”

    “我又能怎么辦?”

    他說:“我陪你去!

    子顏哽住:“你現在在哪兒?明天就是星期六了,趕得及么?”

    “我立刻去搭夜機,應該還來得及。答應我一件事,在我沒回來之前千萬不要離開家!”他的語氣凝重。

    子顏說好,掛了電話才發覺自己手心冒汗,他是感動,也是惶惑。

    他感激凌熙然的知遇之恩,他戀羨他的風華,他崇拜他的才情,他本以為自己的癡情與愁結都早已為他耗盡,一輩子也就這么過了——可為何又偏偏讓他遇見了常振霆?他的百般好處令他惦念,心神竟為之搖曳起來……

    第二天黃昏,凌熙然眼見赴會的時間分分逼近,等不及常振霆回來,拉著蘇莉莉先走了。天色逐漸黯淡下來,路口的餛飩擔子與擦皮鞋攤頭已借著街燈的光亮收起攤來,街墻外響起幾聲叫賣桂花糖粥的梆子聲,隱隱約約的,突然被疾馳而來的汽車喇叭的鳴響湮沒了。

    子顏奔到露臺上去看,常振霆正躬身跨出汽車,背轉了身,抬起頭來望向他,眼中藏著幾許倦意,卻含著笑。

    直到這一瞬,子顏才曉得自己心中對他的思念已是久長,此刻見他活生生地站著、笑著,倒有些恍惚了,四目相視著,不發一言。

    許久,常振霆開口:“希望我回來得還不算太遲。”

    子顏如被他看透了心思,臉頰倏地紅了,匆忙披上外套,下得樓去。

    上了車,先前還周正地坐著,卻被他抓了只手去,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細細摩挲起來,又順著掌間的紋理輕輕吻。子顏的背脊骨一下子酥軟下來,被他擁抱入懷。

    車窗外有人倉皇跑過,傳單飛散,日本憲兵的軍靴刷刷作響,槍聲大作,再朝車后鏡中看時,那人已躺在血泊中了。

    子顏差點驚呼出聲,被常振霆捂住了嘴唇!皠e怕!一切有我!彼撬那邦~,低聲安慰。子顏靠在他的胸前瑟瑟地抖,想到此刻兩人正要共赴險境,不覺有些同生共死的意味了——

    北野信夫的府邸原是滬上一位報業大亨的花園洋樓,戰爭爆發后,這位大亨帶著家眷細軟逃到海外,空下這棟豪華宅邸,便宜了日本人。

    待他們抵達時,舞會已進行了好一會兒了。走到大門前,卻被憲兵攔住,檢查過后方可入內。五爺在上海灘上縱橫十余年,何時遭受過這般待遇?隨行的保鏢正要發作,被常振霆制止,冷然接受。

    卻聽有人哈哈笑著,從舌頭上翻滾出一串夾生的中文來:“原來是常先生大駕光臨!”

    子顏抬眼一望,只見從門后走出一個軍官打扮的男人,粗短身材,大臉盤,五官疏落,笑容更是猥瑣。翻譯忙不迭介紹道:“這位就是北野大佐!”

    常振霆頷首:“抱歉,我不請自來!

    北野信夫呵呵笑,嘰里咕嚕對翻譯說了一番。那翻譯心領神會:“大佐說他本是要下帖子的,卻聞您不在上海,正遺憾著呢!哪知您這么賞臉……”

    常振霆把手一揚:“請不要誤會,我只是陪沈子顏先生過來問問大佐有何指教!”

    北野信夫笑道:“原來你與沈先生是舊識。」,不妨進屋細談吧!”

    “不用煩勞了。”常振霆輕笑著朝廳內一指,“常某舉目所見,全上海最著名的‘三點水’(指漢奸)都在大佐府里了,為免嫌疑,你我就在這兒把話說清了吧!”

    北野信夫尚未聽翻譯把話說完,臉色已變,轉而又笑道:“常先生真會說笑,和滿本就是一家親嘛!早就聽聞常先生的煙草生意做得興旺,我們大日本帝國還想分一杯羹呢!”

    常振霆冷笑道:“生意么,以后再談!”

    子顏拉拉常振霆的衣袖,低聲道:“我們還是去把莉莉姐他們找來,一起走吧!”

    “你們莫不是蘇小姐的朋友吧?她和凌先生在舞池里玩得正高興,常先生您又何必去擾其歡愉呢?”北野信夫眼珠子一轉,“若常先生事務繁忙要先走,我就不強留了,但這位沈先生么……我的好些客人都想一睹這位大明星的尊容呢!”

    常振霆正色道:“是我陪他來的,自然也要親自送他離開!”說著,拉著子顏快步下了臺階。

    子顏急道:“那凌導演和莉莉姐怎么辦?”常振霆不應聲,與子顏一同上了車。只見身后昏暗的墻角落中人影幢幢,已有偽軍特務悄然跟了上來。

    常振霆叫司機開車,直到出了占領區才開口:“北野這只老狐貍在提到你們時,總同我東拉西扯,就是不說重點。他故意說起了我的生意,想必是要暗示我向他們交稅納貢,但我始終想不通他到底要你和莉莉為他做什么。在事情未明朗之前,你我切不可輕舉妄動,現在我送你回去,回頭再來接莉莉他們!”

    子顏點點頭:“你千萬小心!

    “你也是!”常振霆緊緊摟住他的肩,“雖然他們的軍隊不能進入租界,但若要派殺手滲透進來對付一兩個人,簡直是易如反掌!”

    一直等到半夜,子顏才接到常振霆的電話,說是他們都已安全歸家,讓他別擔心。第二天拍戲時問起,蘇莉莉這個大嘴巴立即一五一十說出來:“北野那王八蛋一見到我就賊忒兮兮地想親我的手背,你猜怎樣?我對準他臉蛋就是一巴掌!那時候別說是熙然,簡直全場都愣住了!”

    “北野他……他怎么樣?”

    “大庭廣眾下,他能拿我怎樣?”蘇莉莉得意道,“想欺負姑奶奶,門都沒有!”

    子顏卻憂心起來:“莉莉姐,你如今開罪了他,往后可要小心他報復你。 

    蘇莉莉冷哼一聲:“怕他報復我就不姓蘇!再說大哥昨晚又派了好些人手給我,我就不信那些小日本能橫行到幾時!”

    凌熙然在旁搖頭道:“莉莉,小心隔墻有耳!即便這里是租界,只要北野那邊想把我們的電影壓下來,洋人們礙于壓力,還不是一樣會給他們大開方便之門?”

    “好呀!昨天你老婆被人輕薄,你不但不幫,還朝那賊人點頭哈腰嘰里呱啦說個沒完!你現在倒怕了?”蘇莉莉冷眼瞥他。

    “我還不是為了我們的電影!”凌熙然不忿,“總之昨天北野大佐親口答應我,只要不對大日本帝國不敬,我們的電影就可以繼續拍下去!我決不允許任何人耽誤拍攝,哪怕是我的太太——”

    蘇莉莉微微一怔,下意識咬住了唇。

    子顏看看凌熙然,他仍是當初見面時的模樣,面目俊朗,穿著得體,可似乎是哪里出錯了,總感覺欠缺堅挺俊拔,眸子里蒙了灰,不再清澄一片。

    是他變了?

    抑或是自己的心變了呢?

    ——不知從何時起,他心中的“凌熙然”這三字已被另三字悄然替代。

    到了月底,日本軍隊進攻南京,從上海調走了大批守軍。趁此機會,為抗議日軍操縱教育界逼迫中國學生學習日文,好幾所大中學府的同學憤而聯合起來去游行,子儀所念的高中也在其列。

    子儀沾了電影明星大哥的光,在學堂里也算是風云人物,這等文藝宣傳工作自都讓他擔當重任,由他走在隊伍前頭揮舞旗幟喊口號。沒想到還沒走上幾條街就被軍警團團圍住了,領頭的學生全部被捕。

    消息傳到沈家,一家老小齊齊呆住。

    子顏唯一認得的頭面人物就是常五爺,一個電話打到常公館,仆人答:“五爺聽說后已親自去警察局要人了!”

    子顏只覺心頭熱騰騰,回頭安慰母親和妹妹:“有五爺在,你們放心……”話未說完,已落下淚來。

    若是在戰前,常振霆只需一句話,可此時警察局早已被日軍控制。他幾經周旋,花費大量錢財打通關系,直到夜深才終于把子儀帶了回來。

    子顏不知如何報答,看著他疲累的眉眼,要講感謝之類的話都顯得太輕太薄,好不容易道出一句:“振霆,不早了,不妨……不妨在我家吃了晚飯再走吧!”說完又后悔,怕他推辭,也怕他嫌棄。

    常振霆卻是一口答應,堂堂然進屋坐下,與子珍子儀說笑,也不忘向子顏母親問好。家中本已請了一個女仆幫忙,炒菜做飯再不用子顏親手去做,可今日特殊,他又去廚房里忙活起來,但再忙亦是滿心歡喜的。

    待洗完蝦仁,一抬眼,竟見常振霆正倚在廚房門口凝望著他。

    子顏窘道:“你……你怎么站在這兒?油煙太熏人了……”

    他但笑不語。

    子顏問:“你是有話要與我說吧?”

    “對。如今碩大的中國已無一處清凈地可供你弟妹安心讀書,你有沒有想過送他們留洋去?”

    子顏點點頭:“其實我之前也想過,不過念他們年紀尚小,總是舍不得。但現在這樣的世道,舍不得都不行了……”

    “你點頭就好,其他都交給我來安排。”

    子顏想了想,朝廳里喃喃自語的母親望了一眼:“如果不麻煩的話,請把我母親也帶到國外去療養吧。她近日常常被炮聲槍聲驚醒,我怕她再受刺激!

    “當然可以!鳖D了頓,他又問,“你自己呢?有什么打算嗎?其實你可以繼續讀書……”

    “不,我不會離開上海,我要繼續拍電影!”他搶白。

    常振霆笑笑。

    “你是不是笑我坐井觀天,毫無志向?”

    常振霆幽幽道:“若真眷戀那口井,又何懼做只井底之蛙?只怕井枯,再也容不得它了……”

    子顏的棲身之井最終還是沒保住。當劇組被強行解散時,將近年底了,拍攝早已完成了一大半。凌熙然驚地跳起來:“怎么會這樣?大佐他答應過我的!他讓我放心拍的!”

    蘇莉莉冷眼看他慌慌張張地帶著禮物去找北野信夫,啐道:“軟骨頭!”罵完也只得與其他劇組成員一樣,返家去。臨走看見子顏,道了別,又回轉頭:“子顏,瞧這局勢,也不像簡簡單單就能讓我們返工的樣子,我一思量,倒不如學胡蝶姐,去香港得了!

    子顏吃一驚:“你要走?凌導演知道嗎?”

    “也與他商量過,他是不情愿的,剛在上海闖出些名堂來,便要放棄……唉!算了,以后再說吧!彼龜n攏頭發,“不過往后你我見面少了,可別忘了莉莉姐!”

    子顏道:“那是當然。常聯絡吧!”

    她嫣然一笑,裊裊婷婷地走了。

    回到家才知南京淪陷,雖還不清楚具體狀況,只聞“屠城”二字,已是人心惶惶。

    天空愈加灰寒。

    常振霆打電話來,說是子儀子珍的入學問題都已解決,兩辦學堂都是倫敦名校,食宿條件好,還可自帶仆人;而趙月芝,“還是與孩子們近些得好,所以我特意挑了一家倫敦近郊的療養所,并聘用華裔護士照顧,你看可好?”他問。

    子顏說好,又感謝他周到入微,直到說了再會,依然握著電話不愿放開,似乎要聽到他的聲音才覺得暖和些。

    “子顏,你聽上去不太好,出什么事了?”他緊張起來。

    子顏說:“振霆,我想見你!

    他說:“我馬上過來。”

    剛掛下電話,就聽到門鈴響!故橇栉跞唬樕细≈θ荩骸白宇,我有要緊事找你!”

    “凌導演啊,進來坐!”

    他笑道:“不要打擾伯母休息,我們還是另找個地方再細談吧!”

    “可是……我正在等人,不方便走開!

    “你小子不給我面子!好吧,不妨就去外頭花園里走走好了!”凌熙然拉住子顏的手就往外走。

    子顏打量著他的神情,心中閃過一絲狐疑。把手抽脫出來。

    花園里已沒有花了,只剩幾株冬青長勢繁茂,子顏在樹前立定:“凌導演,是不是北野信夫那里仍是沒有同意?沒電影拍倒不要緊,最怕傷了感情,你還是回去哄哄莉莉姐吧!”

    “莉莉那里我自是會勸的,可今天我來找你可不是為了這件事!”他笑道。

    “那……有什么事就請直說吧!”

    “是這樣的,我有了一個計劃,能將一些被迫關閉的電影公司重新搞起來,組成一個聯合制作發行公司,到時候,我們的公司就能控制全上海灘的電影脈絡……”凌熙然滔滔不絕。

    子顏驚詫萬分,只覺他在說著夢話:“凌導演……真的……真有這樣的好事?”

    “哈哈,我遇著貴人,不但愿意投資我拍新電影,還讓我重組電影公司!”他滿面喜意。

    子顏不解,更不敢置信:“可你想過沒有,日軍方面依然是個難題!”

    “別擔心,現在已經沒問題了!”他自信滿滿。

    子顏見凌熙然恢復生氣,也為他高興:“這就好,可惜我不懂電影公司方面的事,幫不上忙啊!

    “你還是當我的男主角吧!雖然我們手頭的那部停了,但馬上就有新的可以開拍!”他拿出一本劇本來,遞給他。

    子顏接過一看,愣。浩杖皇恰昂蜐M兄弟傳”!

    “這是什么意思?!”

    “我實話和你說,我剛才提到的那位投資人正是北野大佐,他說如今中國人對他們的印象太偏執,要利用電影傳播途徑來扭轉觀念,創造‘大和民族’與‘滿洲國’一家親……”

    子顏愕然,將劇本回擲給他:“這種電影我不拍!”

    “子顏,你真是死腦筋!如今是日本人當道……”

    子顏望著他,只覺心寒:“你怎能說出這種話來?南京屠城的消息你聽說沒有?你現在與我說‘和滿兄弟’?”

    他轉身離開,被凌熙然一把揪。骸吧蜃宇佄腋嬖V你,你與我簽的電影合約還未到期,我隨時可以要求法律強制你履行合約……”

    子顏臉色煞白,一字一字道:“凌熙然你也聽著,說到法律,頭一個要槍斃的就是漢奸!”

    凌熙然哽住,目光閃爍不定。

    子顏趁機甩開他的手,轉身奔逃!一人滑入了空闊的街心,兩旁廣告牌上的霓虹燈殘缺不全,如同傷兵怒睜著血紅的眼……

    他顫抖著捂住自己的臉——究竟是他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身后又有人來拉他。

    他拼命掙脫。

    “子顏!”是常振霆的聲音。

    他回首,淚珠滾落:“振霆——”

    他擁住他,把他帶上車:“去我那里好嗎?”

    子顏不語,靠在他的胸口,點點頭。

    直到子顏在常公館里坐定,喝了姜茶壓驚,才終于緩過神來,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給了常振霆。他沉默良久,吐出一口氣來:“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莉莉。姓凌的已迷了眼,大約也會逼她拍攝那種片子的……”

    他給蘇莉莉撥了電話,卻沒人接聽。聯絡安排給她的保鏢,只說是下午隨她去百貨公司后,已不見人影了。

    子顏猜測:“她會不會已經去香港了?”

    “照她的脾氣,若知道了凌熙然的丑行怎不對人哭訴一番,反而不聲不響地離開呢?”他皺起眉。又派人四處打探尋覓,依然沒有消息。

    忙至夜深,他讓子顏先去休息:“我這里最安全,你大可以放心!弊宇侟c點頭,跟著仆人上樓。常振霆又把他叫住,微笑道:“我一會兒就來。”

    子顏臉一紅,扭頭就跑。

    ——外面已宵禁了。

    上海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絕望地陷入一片無邊無垠的黑暗中。大團大團的墨影在窗玻璃上游移,如同張牙舞爪的怪物步步進逼,猛一抬眼,見樹冠頂上露出了一鉤焦黃的月色,正陰側側地閃著寒光。子顏覺得冷,裹著棉被仍不住顫栗,寒意早已浸透到骨頭里。

    房門被推開了,熟悉的腳步慢慢地靠近,終于停在了床沿。子顏感到自己的心如同石英鐘擺,忽悠悠地晃動著。

    然后他聽見他上了床,與他同側躺下,溫熱的呼吸就落在頸后。他伸手撫摸起他的脊背,隔著單薄的睡衣,一寸一寸的皮膚,一節一節的骨頭,在他灼燙的指尖下剔透了起來。

    子顏重重地喘息著,有細密汗滴沁出毛孔,睡衣貼上肌膚,他在身后為他輕輕褪去了。子顏裸露的皮膚驀然碰觸到陰冷的空氣,不自禁打了個寒戰。他用力摟住他,嘴唇順著發跡漸漸往下探去……

    在這樣齷齪清冷的世間,什么都是蒼白虛無,尋不著調兒的,這一刻,惟有自己炙熱跳動的心,惟有那灼熱的吻,惟有那貼著自己的身子,惟有那個人,是真實的。

    子顏呻吟出聲。

    他們纏繞一體。他是誰?自己又是誰?已然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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