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作夢都沒想過,有一天能從她口中聽到類似承諾的話語,但不管她這句話是因為內疚、驚嚇過度,或者純粹只為無可奈何他都不在意,他所在意的是經過多年的時間,她終于能與他和平相處。
阿成從以前就常說他是個非常奇怪的人,不管別人剛開始對他有什么看法,只要與他相處一段時間后,便會不由自主的欣賞或喜歡上他,男女都一樣。
剛開始他對這些話并不以為立忌,但自從認識支憶晴之后,他開始注意這件事,他一直期待能有機會和她和平相處一段時間,讓她改變不再討厭他,當然,如果她能因此而愛上他的話,那就更謝天謝地了。
如今機會終于來了,他出獄了,雖然這是他以極沉痛的代價所換取而來的,但是他一點也不后悔,如果沒發生那件意外,說不定他再等個十年也等不到。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六百多天的日子終于熬過去后,言猶在耳的承諾也隨風而去,她竟然要訂婚了!明年的同一天舉行婚禮。
聽聞妹妹隨口說起這樁喜事,唐聽夾著豬腳面線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支憶晴就要嫁人了?!
"哥,你怎么了,豬腳面線不好吃嗎?"不明內情的唐萱蓉問。
"不,很好吃。"他低下頭,機械式的將面線夾入口中,隨便咬幾下便吞入腹,再重復相同的動作。
林偉成和唐萱芬對看一眼,現場除了唐聽本人,只有他們倆知道他對支憶晴有特殊的感情,其余的人都以為他們只是鄰居,普通朋友的關系。
"你當然得說好吃,這可是大家的心血結晶喔。大姊買豬腳,我買佐料,小妹和偉成負責拔掉豬腳上的毛,而媽則負責烹飪。這樣勞師動眾所煮出來的豬腳面線,怎么能說不好吃呢?"接著唐萱蓉轉向大姊唐萱茹,"你說對不對,大姊?"唐萱茹笑了笑,看著快將面線吃光的哥哥問:"哥,要不要再來一碗?"見唐聽置若罔聞的毫無反應,林偉成急忙開口為他掩飾。
"夠了、夠了,別吃這么多。""為什么?"唐萱蓉不解。
"呃……"林偉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還好身旁的唐萱芬機伶的替他回話。
"因為待會兒哥還有一攤要吃。"唐萱芬說。
"對,沒錯,我們國中那群死黨正在餐廳里等他,所以……"林偉成有些為難的看著唐家成員,怕她們不放人,畢竟唐聽才剛回來。
"去吧,既然已經有人在等,總不好讓他們白等一場。"唐母慈藹的說。雖然她很想將兒子留在身邊,聽他說說過去一年多來在獄中的生活,但……來日方長。
"對不起,唐媽媽,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唐聽送回來。"林偉成急忙拉起陷入呆滯狀況的唐聽。
"媽,我送偉成下去。"唐萱芬適時擋在失魂落魄的哥哥與家人之間,隨同他們出了家門。
"唐聽,你振作點行不行?"一進電梯,林偉成忍不住擔憂地拍拍他的肩。
"哥,你別這樣,若被媽媽發現,她會擔心的。"唐萱芬也加入勸說行列。
唐聽像個木頭人般毫無反應。
她要嫁人了,為什么會這樣?他一心期盼著出獄后能與她和平共處,甚至覬覦能更進一步發展出男女感情,結果還沒相處就失去了機會,為什么他和她的緣分如此淺薄,就連朋友都當不成?
"哥?哥?"唐萱芬輕扯他的衣袖盼他回神。
"你走開,讓我打他一拳他就會醒了。"林偉成看不下去了,生氣的揚起拳。
"你別這樣,好好跟我哥說,否則我怎么放心讓你帶走他?"唐萱芬蹙眉道。
"除了我當兵他坐牢這段時間外,我什么時候沒有跟他好好的說過,你見他聽了多少?"林偉成著實氣怒。
唐萱芬瞬間抿緊了嘴巴。
電梯內靜默得讓人有種窒息的感覺。
終于,林偉成無奈的長嘆一口氣。
"我答應你會好好跟他談"談,你上樓去吧,免得你媽她們懷疑。"語畢,電梯正好來到一樓,電梯門"叮"的一聲開啟,隨即他整個人緊繃起來。
"憶晴姊……"唐萱芬驚訝的輕呼出聲。
聽見她的名字,唐聽茫然的抬起頭,望進一雙悲喜難辨的瞳眸中。
全世界頓時只剩下他們兩人……
他還是沒變,而她卻變老了,在心境上是這樣。支憶晴沉默的望著坐在她對面的唐聽,感覺悲哀不已。
過去她從來沒一刻像現在這樣仔細的看他,如果她曾這樣用心的看他,她會早一些發現藏在他粗獷外表下那顆始終深情的心。
他愛她,她終于發現,但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你……好嗎?"扯動唇瓣,她打破兩人間的沉默,啞聲開口問。
不好,非常的不好。唐聽想這樣回答,但他的聲音像是平空消失般,讓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為什么要嫁人?為什么沒等我?你不是說要等我嗎?為什么我才剛出獄就聽到這樣的消息?
他好想這樣問她,卻什么也沒說,只能痛苦的看著她。
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她已變成另一個他所不認識的樣子。剪去長鬈發,改留一頭薄削齊耳的俐落短發,俏麗的勾勒出她動人的五官。她的神態變得成熟卻令他感覺陌生,再也感受不到過去那股凌人的氣勢與蠻橫的個性。她變了好多,卻不減她對他的吸引力。
為什么他會這么的喜歡她,喜歡到心都痛了,而她卻……
"聽說你要結婚了,恭禧。"他低啞的開口。
"謝謝。"她放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的握緊起來。
兩人間再度陷入沉默。
說點話吧,例如今后打算做什么,如果需要幫忙不要客氣等等。支憶晴在心中這么告訴自已,但是她害怕自己一出聲,就會忍不住哭出來。
恭禧,他竟然對她說恭禧。
她感覺自己的心好痛,她是那么地期待他出獄的日子到來,然后她要用一輩子時間好好的愛他,補償他為她所受的苦,沒想到老天竟然這樣折磨他們、拆散他們!
她多希望能拋開一切奔向他懷中,但是她怎能這么自私,訂婚的日子就在明天了……
不行,她不能這么做。
"你想過今后要做什么沒?"深吸一口氣壓下想哭的沖動,她打破沉默開口。
唐聽沒有回答,只是專注的凝視著她問:"你很愛他嗎?"支憶晴微微一笑,笑中充滿苦澀。商業聯姻何愛之有?而她這一生注定與他無緣,她希望他從此能忘了她,去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
"愛。"她昧著良心回答。
她的回答像把刀狠狠刺進他的心,低下頭,他沉痛的說:"我已經在找工作了,晚上要搭夜車上臺北,準備明天的面試,所以不能去參加你的訂婚典禮,對不起。""沒關系。"嘴上雖這么說,可她的心在淌血。
"因為晚上就要走,有很多東西要準備,所以我想……""你有事先走沒關系,我想再多坐一會兒。""那么再——再次恭禧你。"說完,他起身離去。
淚水在他跨出店門的那一瞬間潸然滑落,支憶晴再也遏制不住的用雙手緊緊抱住不斷顫抖的自己。他的離開帶走了她周遭所有的溫度,讓她猶如置身冰窖般,冷得徹骨。
再見,他剛剛原本是想這樣說的吧?為什么要突然改口?難道他希望從此不再與她見面?
他恨她,恨不得從此不再見她,而她根本沒有權利怨他,因為這全是她咎由自取。
就讓他恨她吧,這樣他才能將她遺忘,早日去追尋屬于他的幸福,只是為什么她的心會那么痛,痛得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拜托……誰來救救她?
"什么,你要上臺北?現在?"唐母放下手邊的工作,愕然的看著剛從外頭回來的兒子,"可是你不是才剛回家?""對,但是有工作機會就必須去試試看。"唐聽低下頭,歉疚的不敢直視母親的眼。
他知道自己很不孝,當初為了一個女人離家四年,剛回家又因她而闖禍入獄近兩年,如今出了獄再次因為她要離家,甚至打算一輩子不再回到這個傷心地。
他實在是太不孝、太不孝了!明知道媽媽有多期待他能住在家里,明知道媽媽只有他一個兒子可以依靠,妹妹們遲早會嫁出去,他卻依然選擇離開。
"媽,對不起。"他啞了聲。
"傻孩子,說什么對不起,你是為了工作,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唐母迅速抹平哀傷,反過來安慰他。"倒是你才剛回來,媽本來想好好的給你補一補身子的,現在可能沒辦法了。""媽。"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抱歉,唐聽雙手一張,緊緊的抱住母親,"對不起、對不起。""你在講什么,傻孩子。"唐母有些哽咽,"好了、好了,你抱得媽快沒辦法呼吸了。"唐聽松開手,直起身看著只及他胸口的母親。曾幾何時媽媽的兩鬢摻了銀絲,眼尾多了許多細紋?記憶中的媽媽雖然為了養育他們四兄妹勞心勞力,臉上總是帶著疲憊的神情,但依然美麗得讓許多中年男子趨之若騖,如今竟變得如此蒼老!
"媽,把面店收了吧,別再做了。""怎么突然說這種話?""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賺錢養你,你不需要再這么辛苦的工作。""傻孩子,媽還年輕,可以再做幾年。""但是我不要你這么辛苦,我要你從現在開始享福。""你從高中就開始賺錢替媽付房貸,妹妹們也都打工自己賺零用錢,媽哪有吃到什么苦呢!"唐母欣慰的說,"好了,別再說這些了。你要坐幾點的車,需要帶些什么東西,要不要媽幫你整理?"唐聽搖了搖頭。
"那你快去準備吧,媽到廚房弄點吃的讓你帶去,晚上肚子餓的時候可以吃。"說著她轉身便要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媽。"唐聽叫住她。
"怎么了?"唐母回頭問。
"我……"他欲言又止的看了母親一會兒,然后搖搖頭,啞聲道:"沒事。""快去準備吧。"看著母親走進廚房,他在原地上站了許久,才轉身回房。
他的房間依然保持原樣,仿佛他從未離開過一般。充滿陽光味道的棉被一定是媽媽趁著天晴拿到陽臺曬的;一塵不染的桌面與排列整齊的書架,想必是生活井然有序的大妹整理的;衣柜里增加的新衣則是愛漂亮的二妹買的;而那一張張從未見過的電腦桌布和螢幕保護程式,自然是家中唯一與他有著同樣嗜好的小妹弄的。
這是他的家,每個愛他的人都在這里,他如何狠得下心一走了之?
不,他不想離開這個想念已久溫暖的家,然而他如何能留下來,留在這個得眼睜睜看她嫁給別人的地方?
像是不讓自己有猶豫的時間,他迅速搬下行李箱,自衣柜拿了幾套衣服塞進去,再從抽屜拿出存折與印章。
打開存折,看著最后一筆登錄資料的時間,小妹果然有照他的話做,即使近兩年存款只是出而不進,里頭的余額仍有近千萬,這全是他大學時期努力接電腦Case的成果。
簡單的整理好東西,他將行李箱提到客廳,然后走進廚房。
"媽。"他朝正忙著的母親叫了一聲。
"再等一下就好。"唐母將兩道兒子最愛吃的小菜裝入免洗便當盒內,套上橡皮圈再將它們裝入塑膠袋。
"好了。"她將便當提到兒子面前。
唐聽伸手接過卻將它暫放在流理臺上。"媽,這給你。"他將手上的存折、印章一并交給母親。
"這是做什么?"唐母不解的問,低頭將存折打開來看,赫然發現里頭的數字大得驚人。
"這么多錢……""我不知道這回去臺北要待多久才會回來,你把錢收好,有需要就提來用,不要舍不得花。"他認真的交代。
"不,這些錢你自己留著,你一個人到臺北什么都需要花錢。"唐母立即將存折與印章塞回他手中。
"等我有了工作錢可以再賺,你還是收著吧。"他又將它們塞回母親手中,抓起放在流理臺上的袋子,轉身道:"媽,我走了。"知道兒子的心意,唐母只能將存折、印章收下,跟著他走到門口,想送他下樓卻被他擋了下來。
"媽,你別送了。""那到的時候記得打電話回來,放假有空就多回來,媽會做好吃的東西等你。"唐母眼眶微紅的看著眼前聚少離多的兒子,"還有,要照顧自己,三餐一定要記得吃,再忙都不可以忘記,知道嗎?""我知道。"唐聽嗓音闇啞的點點頭,"那,媽,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