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兩頂軟轎搖呀搖,搖進江家大門,府里老老少少奴仆婢女,皆羅列門首屏息以待。
轎子砰然落地,前頭那頂簾兒一掀,跨出個身形高大、約莫四十余歲的中年男子。他如鷹的眼眸往深人掃視一遍后,立刻發現些許不對勁,便沉聲問:
“羽寒人呢?”
只見四下之人皆沉默不敢作聲,垂眼望向地面。
這名男子乃玄龍國世襲一等公爵江鳳梧。他身為貴族后裔,不論對里對外都講究主子氣派。他口中的羽寒是哥哥江龍天的獨子,江龍天死后,江鳳梧繼承爵位,并扶養江羽寒長大。“羽寒他受了風寒,正在房間歇息!闭f話者是領眾人前來迎接的公爵夫人金氏,三十余歲的她,顏未殘、色未衰,歲月侵蝕不去她過往擁有的如花美貌。
“又生病了?我看他根本生病是假,偷懶是真!讓我打他幾頓板子包準藥到病除!”江鳳梧氣得雙眉直豎。
金氏聞言輕笑!袄蠣,您這一路風塵勞頓,怎么一回來就想打羽寒?敢情您是想羽寒想過頭了,恨不得打他幾下以示疼愛呢!”
這金氏談笑風生,渾然不顧丈夫一身怒氣。
果然,江鳳梧被妻子這番調侃過后,眉眼立刻歸位,嘴角還揚起笑意來。
“別理羽寒那小子了!來,瞧我帶回了什么!”
他牽起妻子的手往后邊那頂轎子去。
轎夫將簾子一掀,立時兩道清澈的目光射向金氏,令她渾身一顫。這對目光怎會如此熟悉?金氏心中詫異。
婢女將轎中之人扶出來,那是個才十多歲、身穿素白綾襖的女孩,雖然形容尚小,但那眉、那眼、那鼻、那嘴,活脫脫就像一個人。
一個她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的人。
女孩膚色極白,一頭烏黑的發任其披散在身后,將她一身素衣襯托得皚如霜雪。
她俏生生地站在江府一家子面前,一點畏懼也沒有,水漾的眸靜靜凝視金氏。
“你……”金氏驟然雙腳發軟,瞪著眼前這張堪稱絕世的面容,心口就像被刀戳般喃喃叫出一聲:“芙姐……”
江鳳梧察覺妻子的失態,伸出手來扶住了她。
女孩不慌不忙,盈盈大眼掃過江府上上下下百余口,全然不顧旁人間著或贊嘆或驚訝的目光,只將眼睛看定面前之人。
“蝶姨,我娘已經過世了。”
她的嗓聲清亮,雖然口音尚幼,語氣聽起來卻似大人。雖然從未見過金氏,但看對方與母親十分肖似,姨父又親熱地牽著她,便知是母親的孿生妹妹金蝴蝶。
“你、你是芙姐的女兒?”金氏瞪大眼,眉心皺了起來。
“是的,我是唐問天與金芙蓉之女,唐珂羅!彼f這話時有股凜然的傲氣。
此語一出,在場熟悉江湖事之人無不大驚,因為想起一個月前,唐問天與金芙蓉夫婦戰死于寂天頂的武林憾事。
只見唐珂羅一張俏臉全無表情,對周遭的變動毫不在意。
“好了,咱們進去再說。”江鳳梧扶著已然驚呆的妻子,小心翼翼地將她帶入內堂,金氏微隆的小腹里正是他企盼已久的孩子。
唐珂羅默不作聲跟著進入。江家大宅猶如深宮內苑,雖然富麗堂皇,卻也透著森森陰寒。豪門多敗德之事呀……她不禁輕嘆口氣,心想自己不會在這種地方久待,所以也不甚在乎。
大廳內,金氏坐在椅上,渾身仿佛攤軟了一般,呆呆凝視著外甥女,許久才問出一句:“芙姐過世了?什么時候的事?”
江鳳梧回答:“就上個月。唉,我不忍讓你知曉,所以苦苦隱瞞。芙姐因為和人決斗,不幸死于對方手下!
“誰?是誰害死芙姐?”金氏咬牙切齒,忍住眼淚。
“唉,小蝶,你要冷靜聽我說!苯P梧握住妻子的手!昂徒憬銢Q斗的人,就是姐夫唐問天!”
“什么?竟然……是他?”金氏從椅子上猛然站起,走到唐珂羅身邊,緊緊抓住她的肩頭,顫聲問:“你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我爹娘發了帖子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決斗,一分高下,蝶姨不曉得嗎?”唐珂羅沉靜說著,當作別人的事似的。
“我……我有了身子,足不出戶好幾個月了!苯鹗系上蛘煞颉!澳憔尤皇裁炊紱]告訴我,”
江鳳梧連忙解釋:“你這幾個月胎兒不穩,我怕刺激太大害了孩兒,所以沒敢跟你說!”
唐珂羅讓金氏在椅上坐下。“蝶姨莫怪姨父,他也是為您好。我娘那種剛烈的脾氣蝶姨也知道,她要怎樣就怎樣,打不過我爹一直是她的心病,因此我娘趁著寂天頂之會逼我爹一決勝負?墒俏业鶇s一直讓我娘,我娘心中不忿,招招對準我爹的要害,結果我爹為了自保,不小心誤殺了我娘,隨后我爹也跟著自刎了!
她這話說得爽爽脆脆,仿佛這是尋常武林決斗似的,任誰都很難相信她說的是自己父母同歸于盡的悲慘恨事。
江鳳梧接著說:“得到姐姐姐夫兩人決戰的消息后,我立時趕赴寂天頂,但已經來不及了,況且那里也不是我這種身份能去的地方。我看珂羅孤苦無依,就將她接來同住,我想你不會反對吧?”
“芙姐傻,他……更傻!”金氏眼睛汪著淚,看著唐珂羅!敖窈竽惚M管住下來,我會把你當成自己女兒看待……你今年幾歲了?”
金氏自嫁入豪門后就跟武林隔絕,與其姐更是形同陌路,從不知有這樣一個外甥女。只見這唐珂羅年紀雖小,卻氣度非凡,就如她那位名聲響徹天下的阿姐般,自幼即異于常人。
“我十二歲!碧歧媪_說話語氣仍是淡淡的。
“比羽寒還小三歲!苯鹗仙钌钔歧媪_清麗的容顏,心中一陣隱痛。
“羽寒是誰?”唐珂羅裝作不經意地問,心中卻萬分關注。
江鳳梧臉有得色,答道:“羽寒是我大哥的孩子,他才十五歲就中了舉人,明年春天就要上京參加會試……咦,怎不見羽寒出來見客,不是派人去叫了么?”
這時,一名小婢女匆匆忙忙跑來說:“老爺不好了,少爺他想出去,被門房攔了下來后,又去爬樹了……”
江鳳梧怒吼一聲,邁開腿往外疾奔。
“你不是問羽寒嗎?跟我來就是!苯鹗侠歧媪_也追出去。
只見外頭鬧哄哄的,一名長挑身材的少年正坐在那高高的枝榜上,搖搖晃晃,隨時有跌落的危險。
“江羽寒,你給我下來,”江鳳梧聲如怒雷,但透著絲絲憂慮。
“鳳梧叔叔你回來啦,我不過想爬高往遠處看看,用不著這樣勞師動眾請我下來!边@少年說話還帶點童音,可聽來軟軟柔柔,猶如春風拂過大地。
唐珂羅將手置于額前遮著眼,往樹頂上瞧去,那少年的背后是輪太陽,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也看不清他長什么模樣,但那獨立于眾人之上的身影,不知怎地竟令她印象深刻。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這時一陣強風刮來,吹動那少年端坐的樹枝,他一個不穩,竟從樹枝上滑落,就在眾人以為他要跌慘之際,江鳳梧突然飛身將少年抱住,免去他跌得灰頭土臉的窘狀。
“叔叔功夫真好,哪天教我幾招?”那少年躺在江鳳梧寬廣的懷中笑著,和煦如暖暖朝陽。
“你喲!正經書不念,竟跑來爬樹,你是想我揍你嗎?”江鳳梧將少年放在地上,敲了他頭一下!安徊,叔叔才剛遠道回府,該好好休息才是!鄙倌暾鹃_一步,整整衣衫。
“好好的你爬什么墻?不怕摔死嗎?”江鳳梧檢視侄兒身上有無受傷。
“我只是想看看外面!鄙倌陣@息,眼睛露出幽渺神色。
“你嬸娘告訴我你生病了,我看不像嘛……”江鳳梧瞇著眼看那少年。
“啊……我頭突然好疼,一定是剛剛摔下來嚇著了……”少年突然按住額角。
“小蝶,羽寒生病了,怎么不請大夫?他明年還要進京趕考哪,這時生病怎么得了?”江鳳梧埋怨金氏。
靜靜站在一旁的唐珂羅,嘴角忽然揚起一抹冷笑,這笑卻沒逃過那少年精細的目光。他故做病容看著唐珂羅,見她膚色晶瑩如玉,恍若透明琉璃,心中不禁一訝。
好個玻璃似的娃娃!這是他初見面時的想法。她是那樣弱質纖纖,仿佛一碰就能將之碎裂,但雙眸卻烏黑湛然,好似能將人一眼看穿。
那少年面上不動聲色,漫不經心地問:“這位是誰?以前沒見過!
唐珂羅不管旁人,專注觀視那少年的體格,見他手長腳長,雖然才十五歲,卻快追上他高大的叔叔,但他身形委實過于瘦弱,仿佛風吹會倒,心中不由感到疑惑。
這就是父母欽點的傳人?她覺得有點失望,原以為會是個資質突出的男子漢呢,哪里想到會是這樣一個文弱少年……
這時她不經意將眼光轉向那少年的面龐,平靜無波的、立刻微微跳動了一下。
那少年一雙澄澈如水的明眸,此刻正清亮地望著她瞧,眼中有著些許好奇與探索,但又不過于著跡。她突然有些明白父母挑中這個人的緣由了,這雙眼睛充滿某種說不出的魅力,仿佛會催眠人似的,令人一見難忘。而他的臉蛋五官,沒有一絲一毫可挑剔之處,硬要找麻煩尋毛病的話,頂多可說他長得秀氣了些。
唐珂羅打量對方的同時,江羽寒也暗暗將她打量一遍。
這未曾見過的女孩有股特殊的出塵氣質,冷冷審視著他的目光仿佛曾在哪兒見過……她長得很美,也很像金氏,原本他以為嬸娘已稱得上是天下第一美人了,但眼前這名女孩卻還勝她三分,就像那位月下仙子……
猛地,他想起多年舊事,一顆心不由地怦怦躍動起來。
他們身旁還站著江鳳梧、金氏以及其他閑雜人等,但當兩人眼神交鋒的那一剎那,周遭成了一片靜默。
庭院里仿佛只剩他們佇立其中,狂風呼號卷起滿地黃葉,兩人只看得見彼此。
“這位是我的外甥女唐珂羅,以后在咱們家長住了!苯鹗线@樣回答江羽寒。
江羽寒仍看著唐珂羅,心中默默估量,之后,他揚起一抹笑說:“叔叔,好不容易來了個妹妹,就讓她同我一塊住吧,這樣我念書也好有個伴不是嗎?”
他雖對著江鳳梧說話,眼睛卻偷偷繞著唐珂羅打轉。
“這也得問問唐姑娘的意思,不能勉強人的!苯P梧有點詫異侄兒的要求,絲毫沒看出兩個小孩已經暗暗過了好幾招。
江羽寒走到唐珂羅身邊,有禮詢問:“妹妹可識字?”
“一字不識!闭媸菃柕剿闹兄镣!唐珂羅不看對方冷冷回說:“誰又是你妹妹了?叫那么親熱做什么?”
旁人聞言立時都覺得江府來了個目無下塵的驕縱小姐,江鳳梧和金氏更是大皺起眉頭來。
只有江羽寒仍舊一臉笑,溫和地說:“那不要緊,你不會,我教你!
真不愧是父母所挑之人!唐珂羅驚愕地向他望去,杏眼睜得就大,不敢相信剛剛她那樣惡劣,他卻絲毫不在乎,而且還愿意教她識字,不由得對他另眼看待起來。
“珂羅,你覺得如何?論排行,羽寒的確是你哥哥沒錯!苯鹗线@樣說。
目不識丁乃唐珂羅畢生恨事,就算得忍著恥辱懇求她也愿意,即使得陪公子讀書那也無妨。她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果敢地抬起頭來說:
“我愿意當這位……哥哥的伴讀,只要他肯教我讀書!
他微微頷首,蘊含激賞的目光瞧著她。
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少年與過往所見之人不同,可又說不上是哪兒不一樣。
“那好,就這么說定了!我帶你去住的地方瞧瞧!
他說完竟問也不問就牽起她的手,那溫熱的手只會令她覺得自己過于冰冷,這種不適感讓她很想將之甩開,可是眾目睽睽之下,她竟然做不出這樣的舉動來。
她唐珂羅什么時候會顧慮到別人的看法了?但這個少年……
就在她思索這個問題時,他已將她領過一大片池塘,往水邊的小樓而去。
因為想得過于專往,她甚至沒注意底下潭水懾人的冰冷,及至到了小樓之側才從沉思中醒覺過來,立刻忿然甩開拉著她的手。
“才初見面就動手動腳,我可不是你家丫環,由得你隨意欺侮!”
她俏臉含霜。早聽過許多紈子弟玩弄家里奴婢的骯臟事,雖然這少年是父母選中的徒兒,人品理應不會差到哪兒去,但看他對自己這般輕浮的舉動,顯然也不是個什么好人。
“你說話未免有欠考量,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服侍我的只有老頭,沒有丫頭,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彼俨焕,只緩緩往住處走。
真是這樣么?唐珂羅有些動搖起來。
這時兩人來到小樓下,只見上頭懸著塊匾,題著“觀月樓”三字,她當然看不懂,狐疑望著對方。江羽寒也不等人開門,砰地把門推開就踏入樓去。唐珂羅跟著進到里面,立時聞到一陣濃烈的書香,心境即刻舒夾起來。
瞧瞧樓內的擺設采光,無一不是為了方便他念書。聽說他已經是個舉人了,小小年紀可真不容易,看他生得一臉聰明相,竟沒念成書呆子去。可是,父母怎么會選他做為關門弟子呢?這樣瘦弱的小子根本不是練武的料,江家人也預定讓他進京赴考,等他中了進士,撈了個油水多多的官兒做,還會想到練武修身嗎?
再瞧他嬌生慣養的模樣,肯定吃不了練功的苦楚,沒三兩下就要放棄,這豈不辜負父母一番心意,以及自己來這兒的目的?她時間不多,除了將武功要訣傳給他,還得打開父母在他身上下的禁制。他念書或許很行,但不見得練武一樣行。
正沉思間,渾然沒注意他又拉她的手往內室走去。
江羽寒看她低頭思索的模樣,竟不由自主想笑。這故做大人樣的小女孩,為何能引得他那樣興趣,非把她要來身邊不可?旁人一定詫異極了,他自小厭惡女人陪伴,認為她們嘴碎又愛惹事。他從來不用丫頭,因為早就受夠她們為爭寵而勾心斗角,自己一個人清清爽爽十分愜意,頂多讓幾個老仆照顧他飲食起居及打掃環境。
他再瞧瞧唐珂羅,見她仍舊不知在想什么,眼中透著迷惘的神色,突然發現這樣一直看著她的感覺還更不錯。她修長的手指猶如嫩蔥,鮮嫩透明,握起來涼涼的。
可唐珂羅看來或許溫柔婉約,但實際上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外在冷若冰雪,內里烈如爆炭。
“你又來了!”她再把手兒奪回,瞪了他一眼,發覺他正專注盯著自己,不由地焦躁起來。
他正要說話,卻見金氏領了個小丫頭進來,馬上不悅說道:
“嬸嬸,我這兒一向不讓您之外的女人進來!
金氏聞言一笑!澳晴媪_怎么也能進來?”
“她是例外,她是我的伴讀!彼胍膊幌刖瓦@樣說。
“這是撥給珂羅的丫頭,你不要丫頭服侍沒關系,但小姐不能沒有丫頭作伴的。”金氏看著唐珂羅。
“蝶姨,我也不需要丫頭上有旁人在反而礙事。
“嗯,你和你父母走慣了,自然不要人服侍!苯鹗限D頭對小丫頭說:“釧兒你去吧,聽到少爺的話了?以后別踏進這兒一步。”
“是。”那叫釧兒的小丫頭含糊應一聲便低頭走出樓去。原本她以為自己終于得以接近人見人愛的少爺,沒想到卻被那個做客的小姐斥退,不由對唐珂羅怨懟起來。
“我可不放心你們兩個小孩住在這樓里,這樣吧,我多派幾個管家嬤嬤幫著照顧你們,如果再要拒絕,我就不讓你們一塊兒住了!
“嬸娘怎么說就怎么辦,只要不打擾我們念書就成。”他拿出讀書這天大地大的理由來。“我住樓東,珂羅妹妹住樓西,互不侵擾,早上起來下樓一塊念書,中午晚間全家一起吃飯,這樣不是挺好?”
“是呀,蝶姨就不用擔心了,我也是一個人過慣了的!碧歧媪_淡淡回應。
金氏神色復雜地看著唐珂羅,欲言又止,終于化為一聲長嘆。
夜晚天涼如水,江羽寒一如往昔坐在樓頂吹風。
他喜歡高的地方,這兒能讓他看得更廣更遠,看到他所向往之處。
三年前,他也是這樣坐在這兒哀嘆父親的早逝,想父親這樣叱吃武林的英雄好漢,竟有個弱不禁風的書呆兒子,滿心都是自怨自艾。
他雖秉性溫柔,骨子里卻天生俠氣,早立下志愿要脫出公爵府這牢籠。父親死后,叔父繼承了爵位,但叔父無所出,將來的爵位必定由他繼承,但他根本不在乎這種虛名。他要的是放任山林悠游自得,親身見識這令人著迷的世界。
父親生前行走江湖,將他托付叔父教養,兩人見面的次數兩只手指頭就能數得完了。記得八歲那年最后一次見到父親,父親那高大孤寂的背影與愁眉嘆氣的模樣,絲毫不像江湖上傳言的那種颯爽英姿。這是江羽寒對父親的殘余印象,但他還是崇拜父親一身驚人絕藝,多希望自己將來能和他一樣,即使葬身江湖……
三年前那個時候,他正對月抒懷,樓頂竟落下兩條冷若朔風的人影,初始他還以為是神仙下凡,因為這兩人竟是飛上來的。及至看清才知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嬌美俏麗,真真恍如仙界中人一般。
想起過往,他仰頭長望,天上月兒當空高掛,忽爾靈機乍動,脫口而出:
“觀月樓,觀月樓上觀月影,月樓永在,月影永在。”
有了上聯,卻無下聯,此時卻聽見嬌嫩的聲音應道:
“照妖鏡,照妖鏡中照妖形,妖鏡常存,妖形常存!
只見一小小身形飄然降落在樓頂,他也如三年前一樣瞪大了眼、張大了嘴,呆呆看著來人。那張小臉蛋清秀絕俗,映著月光的寒眸冰冷懾人,正是他的伴讀唐珂羅!
她換了一身素白條紗衫兒,不似初見時那般華麗,看來卻更加靈秀可人。
“怎么,我對的不好么?不識字也能對對子的!彼谒砼圆⒆^月,江羽寒那副呆頭鵝樣,讓她險些笑出聲來。
“我眼前只有月亮,沒有鏡子。”他的眼神多了一分探索。
她指著那片水塘說:“那不就是面鏡子么?”
“你說的妖怪在哪?”他對她更加感到有趣。
“那要看住在鏡子邊的是誰了!彼行┫胄Γ瑓s克制自己。
“你繞著彎罵我是妖怪!彼^頂聰明,一聽便知。
“你不是妖怪,你是笨蛋,以為爬上樓頂就能見到神仙么?”她不敢注視他,只好望月,他的眼睛比月亮更具穿透力。
“我以前見過神仙夫婦,沒想到今晚又見到神仙妹妹!彼χf,氣度朗然如日月乾坤。
“神仙妹妹?”她一時轉不過來,后來想想才知他說的是自己。“我說你是妖怪笨蛋,你竟說我是神仙妹妹,你這個人是怎地,都沒有脾氣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沒辦法對你生氣。”他輕輕說道。
她聽了之后心臟猛然快跳了兩下,不敢相信這世上有人這樣,不怕她刺,不怕她傷。想到此處,她驀然覺得有些焦躁,單刀直入地說:
“你以前遇到的那對神仙夫婦,便是我爹娘!
“難怪我覺得你好面熟!”珂羅妹妹的確長得和那個仙姑很像。
“我爹娘答應傳你武功,所以我來了,他們要我打開你身上的禁武令,這樣你就可以自行練功,不需人指導也成!
“原來你并不是純粹來做客。為什么師父不親自來?”他疑惑。
“因為他們不能來,他們……已經過世了!
他一聽險些跌下樓去,多虧唐珂羅將他拉住。他緊抓著唐珂羅的手,秀目中滾著晶淚,強抑著不讓之滾落。
她看著他悲傷的模樣,突然心生不忍,這種同情別人的感覺對她來說十分陌生。
“你難過什么,又不是你爹娘死了!
她還是話語如冰,即使心中已經軟化大半,卻改不了原本說話的習慣。
“我沒爹沒娘,你也沒爹沒娘,我們都是孤苦伶仃的人……”
他仍舊拉著她的手,說得凄凄慘慘,連她都忍不住想哭起來,只好甩開那纏黏的手,故做生氣地說:
“少在那兒自哀自憐了,我只問你一句,你還要不要學武功?”
“當然要學!學成了去闖蕩江湖一遭!”他說得慷慨激昂,閃著熾熱神色的眼睛望向天之盡頭,原本文秀的容顏此刻看來竟英姿煥發。
唐珂羅自幼跟隨父母闖蕩武林,可說閱人無數,少年英豪也見過不少,但卻從無一個像江羽寒這般,光聽他說話就可感受江湖中那兵器相交的聲音、拳掌來往的聲音……她仿佛能看見將來他縱橫武林的傲世身影。
“你以為江湖是好玩的么?”她輕嘆一聲。
“總比悶死在這兒好!”他轉頭過來,雙目燦若寒星!皠倓偰闵蟻淼墓Ψ蚓徒小p功’是吧?你飛得真漂亮。”
“這沒什么,比我爹娘還差得遠!”雖然如此,聽到他稱贊,心里還真高興。
“你功夫很好?”他挑眉問,心下不信這位嬌弱的女孩身懷絕藝。
“除了輕功,我啥功夫也不會。”她回答得漫不在乎。
“那師父還要你來教我?”他有些吃驚。
“怎么,你懷疑我是么?”她早料到他會這樣反應。
“師父他們為什么不肯教你武功?”他盯著她問。
“因為我的體質不適合練武,所以爹媽只教我縱跳輕身的逃命功夫!
她只能這么說,其實父母不讓她識字的原因,就是為了防范她偷學武功。
此時唐珂羅從懷中拿出一本薄薄的書冊送至他面前。
“這是我爹娘給你的,他們說你很聰明,悟性甚高,等我解除你的禁武令,便可先自行參練。不懂的地方問我,我雖然不會武功,但看我爹娘比斗多次,指點一二也是可以的,將來……”江羽寒正要接書,唐珂羅卻把手縮回來!澳阏f要教我讀書識字的,可別忘了!”
“就算你不把書給我我也會教你的!彼毂凰蓺獾呐e動逗翻了。
她愣怔望著他,心下琢磨著要不要相信,再看他清朗的目光,頓時下了決心。
“好,我信了你!睂鴥詠G到他懷中。
而他卻沒在乎那本書,只是專注瞧著她,瞧得她都不好意思起來。
“你看什么看?”她佯怒,其實被他這樣看著感覺很好,像是被人呵護一般。
“珂羅妹妹……”他輕喚她。
“別這樣叫我,肉麻死了,叫我阿羅就好。”她竟有點臉紅。
“阿羅,你會在這兒住一輩子么?”他忽然這樣問。
“那我問你,你會在這兒住一輩子么?”她反問。
“不會!彼麍远ɑ卮。
“你都不會了,我怎么可能會?”
他只是定定地望著她瞧,眼中有著難解的復雜情緒。
“既然我們將來都要離開這里,那我們一起走,一起闖蕩江湖好不好!”
這樣的提議雖然可笑,她聽著卻有些感動。
“各人走各人的路,如果你有心要走江湖,就必須忍受孤寂,除非……”
“除非?”他挑一邊眉毛問。
“除非像我爹找到我娘,我娘找到我爹,兩人結伴而行,那才真叫快活!”她的話里有著無限向往。
“人生于世,當真得找個伴來‘牽絆’?我一個人活了十五年還不是好好的!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就像你我;兩個人有兩個人的好,就像我爹娘!彼徽f道:“我不在乎有伴沒伴,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罷!
“如果你找到了伴,請跟哥哥我說一聲,好讓我為你歡喜。”他含笑看她。
“那你也一樣,找到了也得跟我說!彼龘P起手來!耙谎詾槎ǎ俊
“一言為定!”他也伸出手。
兩人擊掌三次,立下誓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