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她倒是喝下去近三壺,可眼中卻沒流出一滴淚來,眼圈依然是紅紅的,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天生就是紅著眼的。
細細打量著,他總覺得她看上去好生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她似的。把腦海里所能存有的記憶都翻出來檢索了一番,他自信記性尚佳,更肯定自己從沒有正面碰見過她。
于是,問題來了。
“你為什么總是跟著我?”
“你能感覺到我在跟著你?”乖乖的詫異比他還多。尋常人見到她這副白衣紅眼忽然出現的模樣,大概第一個會問的是:你究竟是人是鬼。
他與常人都不一樣,甚至與前幾世的他也不同。他不追究她的身份出處,獨對她的來意好奇。
“我們做個交易好不好?我先來答你的問題!睏盍毯Φ赝是那副靜靜的模樣,“不錯,我一直覺得你在跟著我,所以才拿了桂花酒灌醉你,想引你現身!
該夸他好計謀還是好氣魄呢!引“鬼”現身,他膽夠大的。
“好吧!現在由我來告訴你,我的出現是為了什么!鼻迩迳ぷ,她第八次重復以下臺詞。
“我跟著你是為了等著你死,因為只有在你死的那天,我才能見到姐姐,才有機會跟她重回天界!
“你是天界的神仙?”
他又讓她驚奇了一把,前頭幾個人聽到這段話頭一個想問的都是“我什么時候會死”、“你是來取我性命的”云云,獨獨他又一次與眾不同。
“你不想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嗎?”
楊柳堤拿了茶壺來,斟滿水,取了自己用的銀托白瓷小蓋碗來倒上大半盞,自飲了幾口,漫不經心地說道:“到死時自會死,即便我知道又能如何?”
“你可知道你活不過三十歲?”
像是為了故意嚇他,乖乖非得爆出令他恐慌的消息不可,而后冷眼旁觀就等著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
她失算了,楊柳堤依舊是坦然面對,“我現在二十六歲,也就是說我還有四年好活,足夠了,我已經很滿足了!
她不喜歡看到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在她記憶里,姐姐跟她描述的“他”可不是現在這副“懦夫”的模樣,她忍不住打擊他:“也不一定有四年,說你活不過三十歲,可不是一定能活到三十歲,也許你明天就不行了呢!”
楊柳堤還是笑笑沒說話,躲在門外偷聽的狀元倒是先一步號啕起來:“爺啊……我可憐的爺啊……爺——”
任他又號了兩聲,乖乖終于還是因忍受不了那足以讓神仙發瘋的嘶吼,使了點小小法術令他閉嘴。
“你當真不怕死?”
即便是無比英勇的“他”,在面對死亡時仍是畏懼的。眼前這個孱弱的男人又怎么能做到真正的無畏呢?她不信。
一口飲盡盞中的殘茶,他深吸氣,將這杯中殘留的香氣也一并收了,“有時候當你無法扭轉命運,何不坦然地去面對?”鬧了半天他是個逆來順受的懦夫!乖乖瞧他不起地倒在床上,睡她的大頭覺去了。
不曾沾過床,不知道在床上裹著錦被靠著軟枕睡覺的舒服。自從沾了一次,乖乖便愛上了床這玩意,每天足足有六七個時辰賴在床上不肯起來,睡得分不清白日黑夜,如果沒有那時不時竄出的號哭聲就更好了。
“神仙姐姐,你……你救救我們家爺吧!”
跪在床前,狀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哀號著:“神仙姐姐,我們家爺英俊瀟灑、風度翩翩,平素絕無不良愛好。就喜歡弄弄茶葉,種種桂花,再不然就是釀釀酒。他這么個好人,怎么能英年早逝呢?既然您從天上落到咱們府里,也算是跟爺的一種緣分,您救救他好不好?”
每天照三餐,外加夜宵,反反復復就是這幾句話,乖乖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狀元卻說得毫不嫌煩。
好端端的午后休養生息的機會又給他掠奪了,氣得乖乖真想施展一點小法術將他丟到百里以外的桂花林里去。
逮到機會她嚇嚇他也好,眼睛一橫,她搬出兇神惡煞的模樣,“誰跟你說我是神仙的?”
“你……你自己說你住在天上啊!”難道不是?
狀元一個抽氣把掛在嘴唇上方的鼻涕又給抽了回去,看得乖乖真想把他直接嚇死算了,“天上就不可以有妖怪嗎?”
難道……
“難道你是妖怪?”狀元的眉毛瞬間立正。
這臉色轉得還真快呢!前一刻還跪在她跟前一口一個神仙姐姐,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就改用驚恐的眼神瞪著她了,乖乖一時玩心四起,“對啊對啊,我是專門來吸你們家爺精氣的妖怪!
她是神仙嗎?為何她有種永遠無望回到天界的悲哀?
她是妖怪嗎?為何她會有凡人的多愁善感?
她是凡人嗎?為何她身邊的人一個個地死去,她卻背負著所有憂傷的記憶永葆青春?
正是她這副樣子,使得她永遠無法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只能在歲月的夾縫中回憶著瑟縮在姐姐懷里的日子——那是她唯一曾經擁有的溫暖!
狀元跌坐在地上,他嚇得只想盡快逃出去升天,爺的生死暫時拋在一邊,他還是先尋求自救方為上策。軟弱的雙腿在這個時候已經不起作用了,還是堅實的雙臂比較管用,爬吧!
他那副糗樣讓乖乖看得開心極了,正準備再補上幾句唬人的話讓他加快爬的速度,不巧門外傳出清朗的男聲——
“你就不要再嚇他了!
他仍是不慍不火地站在那邊,剛剛還玩得開心的乖乖見著這副模樣的他,忽然就覺得自己的把戲很無聊。
“又不是我要嚇他的,是他不禁嚇,總是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嚇他自己!
凡人其實大多如此,唯他特殊罷了。
既然他主動送上門來,她也不用再玩那個無膽的小廝,拉著他的手,為了她想要的東西,她不惜裝出一副異常親熱勁來,“你用木犀花給我沏了茶沒有?”
木犀?這是天界的語言嗎?楊柳堤感覺著她的手撫上他右手的小指,那份熟悉的溫暖他肯定曾經深深烙印在他的魂魄里。
“我不知道什么木犀,我們這里都叫它桂樹,這開出的花有米粒大小,有白色也有常見的暗黃色,我們稱為桂花。別看它不起眼,可花開時香氣撲鼻,平時也用它做香料,它的樹皮也別有用處。這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不值什么!
甩開手,乖乖求茶心切,“我不管它在你們這兒叫什么,總之你給我沏一大壺來!
赫然失去了她手的溫暖,楊柳堤從記憶深處清醒了過來,伸出食指,他也有詭計多端的時候。
“用一壺茶換你一個名字。”
多少年前,也有個凡人問過她的名字。她還記得那個人,那人卻早已忘了她了吧!所以說她不愛待在凡界,眼見著你所熟悉的人一個個地死去,你卻還長長久久地獨自活著。所有的記憶全裝在你的腦海里,連同喜悅、憤怒、痛苦,還有沉重,所有的所有都得你獨自背負。
她討厭這份負擔,于是更想隨著姐姐回到天界。
“乖乖,你叫我乖乖好了。”
乖乖……
他在心口里反復咀嚼著這個名字,記憶里他也曾叫一個女子“乖乖”。
那之后,乖乖以客人的身份正大光明地住在楊香園里,楊柳堤用每天為她沏茶的條件換得她在旁人面前不準顯示“非常人”的身份。
每天乖乖除了喝茶賞桂花,屁事不干。狀元背地里罵她白吃白住,還不安好心地等著主子死。乖乖關起耳朵全當沒聽見,反正那個膽小鬼也不敢對她怎么樣。惹火了她,下場就是——
狀元打井水時莫名其妙地被井水淋成了落湯雞,吃飯時好端端地被飯噎到,從早到晚左眼皮跳完換右眼皮跳,右眼皮跳完換他左手抖個不停。
諸如此類的事情直到楊柳堤出面充當說客,乖乖才肯出手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廝一馬。
此招一出,楊香園上下都知道少爺請來的這位女客得罪不得,還是好生擔待為妙。有好茶日日招待,有凡人天天伺候,乖乖來下界幾百年,還是初初嘗到這般逍遙的滋味,逍遙得她都快忘了天界的好時光。
這一日與往常一樣,楊柳堤請了乖乖進茶室品茶。
“先用桂花窨茶葉,臨喝前再抓一把新鮮的桂花放在茶葉面上,這又叫做雙窨。喝起來,茶香花香,郁郁菲菲。若你喝慣了香片,還可一半香片一半龍井混合沏來,有香片之濃郁,兼龍井之苦清,叫你喝了絕對稱贊!
乖乖一邊品著他沏的茶,一邊聽他講述他的品茶心得。偶爾她也會動動手指頭,為自己沏上一壺,可怎么喝就是不及楊柳堤沏出的滋味。時日久了,她索性懶得動手,把個沏茶的差事全交給他,自己只負責品就好。
“世間有那么多花花草草?你怎么想到要把木犀花……就是你們所說的桂花放到茶水中呢?”
“因為我很喜歡桂花的香氣!
“你為什么那么喜歡桂花?”是因為記憶深處對姐姐的牽掛嗎?她把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讓他不得回避。
“那你又為什么那么喜歡桂花?”別以為他嘴上不說就連眼睛也一并瞎了,他看得出來她對桂花的喜愛超乎常人。
其實也沒什么不能與他說的,奪下楊柳堤手中的銀托白瓷小蓋碗,她把它握在掌心里摩挲著,讓茶湯余下的溫度暖著她的手心。
“我從前住的地方開滿了桂花,聞到桂花的香氣讓我覺得自己回到了家。喝下這些暖暖的桂花茶,我會覺得連心都暖了!
在天界的時候日日被姐姐摟在懷中,那種暖暖的記憶落在她心底。在下界待得太久,久到孤寂所帶來的寒冷刻進了她的骨子里。因為這份冷,她貪婪地索取著身邊一切可以使自己暖和起來的物件。
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楊柳堤將燙熱的聞香盞放到她手邊——天界也種著桂花樹嗎?他不知,可是閉起眼睛他仿佛看到了月白的清冷中零星地飄著幾許或白或黃的花瓣。
透過茶爐下搖曳的火苗,他出神地說道:“我總覺得桂花的香氣長在我的靈魂深處,小時候……很小的時候,好像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姐姐的居所附近遍布木犀,“他”和姐姐最后一次相見正是在那里——他對姐姐的感情果然還停留在他的靈魂深處,乖乖喜不自禁,卻又悲從中來。
“他”都已經轉世十五回了,仍留戀著姐姐。然這世間會有人記住她嗎?
乖乖不敢奢求,其實是不忍自己失望。
楊柳堤忽而抬眼望去,置身氤氳茶氣中的她真的好像天界的仙子,“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小酌著茶,他怕自己會被這撲鼻的香氣所熏醉,迷了情思。
“你的問題似乎特別多!惫怨杂昧ι戎鵂t火,想叫這壺水早點冒魚眼。
心急的直接結果是爐火熄了,累得楊柳堤要重起茶爐,“我用上好的柴給你煮壺茶,你回答我這個問題好不好?”
“那要看你煮出來的這壺茶與以往有何不同了!彼刹簧担@家伙總喜歡抓著她愛品他沏的茶為誘餌,把她那一點點的秘密全都套出來,真是太奸詐了。
跟他相處時日不長,她倒是漸漸學得精明起來。楊柳堤露出一副被她識破的惋惜狀,搓搓手他轉出去,很快就抱著柴火回來了,“看來不拿出點真才識料,是沒辦法從你嘴里套出話嘍!”
他將柴火放在茶爐里,片刻的工夫屋里竄出淡雅的桂花香氣,乖乖恍若置身桂花林中,遍體都沾了花香,讓她忍不住飄飄欲仙。
她的身體逐漸上浮,飄至屋中,她放任軀體隨意游弋,飄在他的頭頂上。楊柳堤手一伸抓住她的腳踝,卻只是單單地握著,“你答應過我,不做出這種舉動嚇壞園子里的平常人!
“你又不是平常人,而且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你有對我說過你的真實身份嗎?”
他只是故意挖個洞讓她來跳,乖乖才不會笨地對他招供呢!找個話題繞過去,“你剛剛不是說有問題要我回答嗎?”
看來但凡是跟茶有關的技藝都能把她騙到,楊柳堤決定對自己的手藝善加利用,不怕她不主動親近過來。
“我想問你,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沒有!
乖乖答得爽快,這一世她的確未曾見過他,初次她聞香而來,他已二十有六,離三十不遠了。
提起這,她方才記起,自打入了這楊香園,她倒是把每天記賬的習慣給忘了。這幾日,她都沒有畫紅杠杠,再忘下去,就拾不起來了。
今晚,就今晚,她一定得把這些日子都給記上。
要么,明晚再記?
她恍惚的神情讓楊柳堤以為她刻意在隱瞞什么,“你說,我們會不會在前世見過?”摩挲著右手的小指,每次見到她,他總覺得那上面好像烙下了什么他必須記住的東西。
她驀然回首冷眼看著他,莫非他想起了什么?不可能!他每一次轉世都把從前的事忘得干干凈凈,記憶從一片蒼白開始,又怎會記得前世的種種?
他逮著她的神情暗自做了決斷,“你這樣望著我,就代表我說得沒錯嘍?”
想從她口中聽到肯定的答案?她在人間好歹也混了幾百年,這等把戲她還不放在心上。
“你的上輩子、上上輩子、上上上輩子……也許我們每一世都擦肩而過吧!所以你才會覺得我熟悉!边@等模棱兩可的答案,他可滿意?
楊柳堤舉起茶盞,笑瞇瞇地點頭稱好,“那你可真算是我的故人了,為了我們故人再見,我們以茶代酒——干!
從茶室出來,楊柳堤本想送乖乖回房,她卻自作主張地朝園子深處遠去。他也不多話,安靜地跟在她的身后,任她一路探索,直走到園子盡頭。
“那邊沒什么了!
“可有桂花的香氣,不是嗎?”
楊柳堤簡直要懷疑她是不是狗仙轉世,居然連這么淡而無痕的香味也不放過。好吧,他從實招來:“這下面是個地窖,專門用來窖藏的。其中有一部分藏新鮮的桂花,連這你都能聞到?”
“帶我去看看!
“今天很晚了,明晚再說吧!”夜里的地窖寒氣逼人,瞧她單薄的身子,他怕她受不住——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性地把她當個尋常女兒家來看待。在他眼里,她并沒有什么不同,偶爾隱身或是漂浮在半空中不算的話。
“我不怕冷,我的家鄉就是很冷很冷的地方,那里充滿了桂花香。”完了,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她居然忘了天界里的稱謂,管木犀叫桂花了。
她一開口打破了他著手描繪的假象,她到底與他認識的尋常女子不同,全然不同。
沒再拒絕,他領著她走向地窖入口,踏入其中,乖乖才發現整個楊香園的地下全屬于地窖范疇,大得像她記憶里的家園。
真的好像!
也是一樣的寒冷,也是一樣的靜寂,空氣中也是一樣地躥動著桂花的香氣,搖曳的燈燭就像是家中斑駁的樹影。
一切皆勾起她對家的記憶,唯獨少了給她擁抱的姐姐——姐姐在她心里一直是無人可以取代的,幾百年來都是如此。
靜靜的,有腳步靠近她,乖乖猛地轉身,正迎上一張厚實寬大的棉被,待她緩過神來,棉被已將她重重裹住,那上面還帶著溫度,棉被后是楊柳堤平常的容顏。
“知道你不畏寒,我還是叫狀元取了我屋里的被子給你。這被子是用手爐焐過的,還熱乎著呢!正適合你在地窖里用。”一股暖意透過白衫,包裹住她的周身。明明不覺得冷,卻因為這份暖意連毛細孔都舒展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