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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無瑕 第8章 作者:決明
    悠遠的鐘聲,由山頂的佛寺傳下,上官白玉閉目聆聽,隱約還有誦經聲夾雜其中,讓她聽得好安心。以往她到佛寺上香時,寺里的住持總說她很有佛緣,所以即便成了鬼的現在,她也不會害怕那些經文吧。

    又是飄雪時節,算算日子,這是她成鬼的第十個月。在這十個月里,她跑遍太多無法想象的地方……結滿累累仙桃的玉林、汩汩冒著醇酒的泉、開滿繁花的山谷、成群珍奇異獸奔馳的大地、黃沙滾滾的荒漠、住滿金發碧眼人類的國度,當然,還有數度拜訪的水晶龍宮。

    玉林里的仙桃,梼杌摘下一顆給她吃,當時她以為那兒是野林,仙桃是野生的,并未多想,捧著桃子深吸一口果香。

    她不需食物,光聞氣味就能饜足,當她正準備將手里的仙桃分食給梼杌,卻見他老早就吃掉一整棵樹上的粉嫩桃子,吐了滿地桃核,嘴里還嫌仙桃滋味不夠香沒多甜。

    說時遲那時快,玉林里竄出一只巨大的虎,足足兩個成年人高,最稀罕的是它毛色是鮮血般透紅,它看見桃核,氣得虎眸瞠圓,惡狠狠的仰天長嘯,像在罵人,幾乎可以同時塞進十幾顆人腦的虎嘴發出低吼,一顆顆牙齒看起來都好銳利。

    她扯扯梼杌的手,低聲問:“這桃子……是有人種的嗎?”現在才問,似乎太晚了。

    “有呀!睏冭活h首,讓她差點昏厥過去。

    他竟然帶她到別人家的林子里,偷別人家的桃子吃!難怪人家會放老虎咬人!

    紅虎步步逼近,上官白玉自知有錯在先,只能彎身鞠躬向它致歉,并且拉著梼杌一塊。

    偏偏梼杌仍無反省之心,“我可以一掌劈死那只畜生,你不用擔心啦!眮,再吃一顆,仙桃多吃多補,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梼杌!”她板起臉孔,明明是他們的錯,怎能偷吃人家的桃子,還打死人家的寵物?!

    “是誰偷摘我家仙桃……”蒼老嗓音吼得好響亮,拄著拐杖咚咚咚跑來,在拐出樹林時還重重跌了一跤,上官白玉一驚,趕忙過去攙扶老者。

    “您沒事吧?有沒有摔疼?”這一扶,才發覺老者身形好嬌小,站起來只到她腰間,他的白眉和白胡都長及地上,眼睛完全淹沒在白晃晃的毛發間,摔跤完全是踩著自己的長胡之故。

    “偷我桃子的賊!”侏儒老者抓住她不放,完全不聽上官白玉辯解。

    梼杌眼神一凜,竄來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發狠地將上官白玉的手搶回來,并一把操起侏儒老者往身后拋,像在丟一團廢料般無禮。

    “呀呀呀呀呀呀……”侏儒老者慘叫,幸好紅虎反應機伶,飛奔過去叼住主人,才不至于讓主人摔成破雞蛋。

    侏儒老者動手撩開長眉,看見是梼杌,氣得哇哇大囔,短短手指還在顫抖,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梼杌!又是你這只兇獸……你們這些兇獸怎么老愛找我的仙桃下手?!渾沌也是、窮奇也是、你也是,最過分的是饕餮,不只吃桃,連桃樹也整棵吞下去,一片葉子都不留!好不容易我又養了一千年,它們才結滿果,你竟又帶人來偷摘?!你你你你你……”

    “抱歉,這些桃子多少錢,我們向您買下……”上官白玉想以實際補償來表達最高歉意。

    “錢?我給你錢,你把桃子吐出來呀!”老者不領情,像只蚱蜢蹦蹦跳。

    “你這么兇干嘛?!”梼杌田惡言相向,誰敢嗆上官白玉,就是準備和他梼杌結仇!

    誰兇了?到底是誰比較兇呀?!侏儒老人瑟縮著肩,藏在大紅虎后頭直犯嘀咕。

    “梼杌,是我們有錯在先,不可以對老先生不敬!”上官白玉不許梼杌用臭臉兇老人家。

    對嘛對嘛,聽聽,這才叫人話,聽在耳里多爽呀,要是打從一開始就由這名小女娃說話,梼杌乖乖閉嘴,他植樹老祖哪會跟小孩子一般見識,說不定心情一好,還多送他們一袋桃子哩!

    上官白玉蹲低身子,與侏儒老人平視,目光誠懇,笑容可掬!袄舷壬缘舻奶易游覀儧]有辦法賠您,您說個方式,讓我們補償您……”

    唔……這種甜孜孜的嗓,讓人酥麻呢。

    “不然你親我一下……”侏儒老人一不小心說出心里話,但隨即看到梼杌齜牙咧嘴,頗有“由我來親你一下更好”的陰狠樣,趕忙又搖頭道:“沒、沒什么方法能賠我!除非那幾顆桃核重新發芽長大,否則沒啥好說啦!”他氣憤地指著滿地桃核。

    “好,我將那幾顆桃核重新種起,讓它們發芽之后再拿來還您!鄙瞎侔子褡屑毷捌饤冭怀赃^的桃核,數數有十二顆。

    “你以為誰都能種起仙桃嗎?若那么容易,這一大片玉林怎會全歸我管?”侏儒老人哼聲,放眼天界,種仙桃的本頷只有他而已啦。

    “我會試試的!

    “行,就讓你試試,發不出芽的話,我可就要你徒手將整片玉林的雜草除干凈……”

    “我現在就可以徒手幫你把整片玉林除干凈!睏冭缓暤。整片玉林,包括雜草、桃樹,還有這只小矮人和那只大紅狗!

    侏儒老人跳到上官白玉身后躲藏,知道她是最好的擋箭牌,一旦有人擋在前方,他吠叫的氣勢就很強。“小女娃叫你要敬老尊賢,你沒聽到呀?!”

    “我沒讀過書,不懂什么叫敬老尊賢,不過我知道啥叫挫骨揚灰及四分五裂啦!”

    “梼杌,幫我拿著桃核!鄙瞎侔子褚痪湓,馬上讓梼杌的兇臉軟化,乖乖攤開手掌讓她借放!袄舷壬,請問我要種在哪兒?”

    “那邊!辟謇先伺,一旁有塊小空地。

    “好的。梼杌來。”上官白玉頷著梼杌走,那口吻真像侏儒老人每回叫紅虎“小乘來”一樣。

    他叫“小乘來”,紅虎十次有九次不鳥他;她叫聲“梼杌來”,那只兇獸乖得咧,跟在她身后,她要他用手指在泥地上戳洞,他照做,她將桃核放入,他還替她蓋土……

    五日后,翠綠色的小芽破殼而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二,一顆沒少,在小芽上方,各有一團透明小光球,包著小桃樹靈,一只只全在睡覺。

    侏儒老人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她不但種出新芽,連樹靈都成形,就連他植樹老祖來種,至少也要等上半個月才能培育出樹靈。

    “老先生,這樣可以嗎?我還可以替您照顧到桃樹長大結果哦。”上官白玉溫柔地詢問。她向來喜歡花花草草,還在世時也愛親手種植,當她將花草照顧得極好,花草間的小精靈就朝氣十足,讓她看了好歡喜。

    “你到底是什么東西……凡人、鬼魂、妖精、兇獸,絕對都不可能讓桃核發芽,仙桃是神物,染不得一絲污穢!

    “我是上官白玉,目前……是鬼魂。”她很認真地回答老人家的問題。

    “不可能……”他沒見過這種怪事,盯著她好半晌!澳闶翘炫?”

    “不是!彼龘u頭。

    “你是!”

    “她不是!”梼杌接口,替她否認,拉著上官白玉就走。

    “天女怎么可能和兇獸在一塊……”侏儒老人納悶地說著,梼杌和上官白玉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見,身旁的紅虎只是晃晃尾巴,不想加入他的苦思之中。

    有了玉林的教訓,上官白玉知道梼杌帶她去的都不是普通地方,像酒泉,他掬一掌要她喝,她就會先問:“這酒,是自個兒從地底冒出來,還是有人釀的?”言下之意便是這酒有主人嗎?

    梼杌自己喝下掌心的酒,在她恍惚之際,一口酒哺喂給她,才咧開“你是共犯”的賊笑,點頭道:“有人釀的,好喝嗎?”

    果不其然,那一大池的酒,是酒仙辛苦釀出,而且和玉林的情況一樣,酒仙見著梼杌,氣呼呼地做出相似的指控……

    “梼杌!又是你這只兇獸……你們這些兇獸怎么老愛找我的仙酒下手?渾沌也是、窮奇也是、你也是,最過分的是饕餮,不只喝酒,連酒壇也全吞下去,一片破瓦都不留!好不容易我又釀了一千年,它們才蓄滿一池,你竟又帶人來偷喝?!你你你你你……”

    耳熟吧?是的,植樹老祖也罵過,就在不久之前,讓上官白玉都想同情起他們。

    最后還是上官白玉向酒仙致歉,為了那一小口的仙酒,被迫和酒仙吟詩作對好幾日,酒仙心情好了,才放他們兩人走……當然,梼杌貼在她耳邊說,他可以輕易揍扁酒仙,揍了就跑,還能順手摸出他幾壇仙酒。上官白玉當然不采納這種無禮野蠻的提議。

    再來,是繁花谷,上官白玉學聰明了,先問清楚才肯踏上那塊地。

    “這滿山的花,是野生的?”

    “當然是野生的!睏冭焕漤,一副“你在說廢話”的神情。

    “真的?”她再度確認。

    “真的!

    “沒騙我?”二度確認。

    “沒騙你!

    好,她信他,讓他將她放置在花谷之中,他摘下一朵,花瓣是鮮黃色,在眼前像黃金閃亮,簪進她的黑發間。

    梼杌打量著她。

    “好看!彼托Γ瑴惤,兩人鼻尖碰著鼻尖,唇蹭著唇。

    真是令她受寵若驚的評語,煨得她雙頰微紅。

    多美的風花雪月,美吧?是很美,她差點醉了。

    如果沒有接下來爆發的吼聲,她大概會無力抵抗梼杌將她壓進繁花里耳鬢廝磨一番。

    “是誰闖進我的花圃偷摘我的花?!”

    上官白玉默默看著梼杌,嘆息,沒有力量生氣,慢慢說:“你明明說是野生的!边再三保證過。

    “我一直以為是野生的!彼麤]有誆她,到現在仍是這樣認為。花,長在土地上,享受雨露滋潤、陽光照耀,花瓣上又沒刻名字,當然就是野生的。

    花還簪在她發髻上,人贓俱獲,辯無可辯,最終仍是上官白玉道歉了事,還將敖雍送她的大貝珠當成賠禮送出。

    梼杌呀,與其說他是兇狠的獸,不如說他是單純的獸、自由自在的獸。在他眼中,長在樹上的水果,蓄在池里的水酒,搖曳在清風中的小花,都不屬于任何人所有,誰都能吃、誰都能飲、誰都能摘,如同對一只山林野虎而言,竹籬笆里圈圍的肥雞就是食物,它哪管那些雞是張三或李四養的?梼杌的情況正是如此……嗯,她想,其他三只兇獸的情況也大同小異吧。

    兇獸,不過是欠缺教育的小動物罷了。

    想起和梼杌相處的點點滴滴,上官白玉忍俊不住地笑出聲,就連佛寺的鐘聲和誦經,也無法讓她心無旁騖。

    她執著一把紙傘擋雪,也擋鬼最害怕的日光,靜待梼杌回來。

    就在方才,有只男妖來找梼杌,梼杌一見他,臉色大變,在男妖靠過來之前,梼杌交代她在這里別走,等他回來。他畫下一圈無形咒術,任何牛鬼蛇神都近不了她的身,若有人誤踩,咒術會將它們撕碎成肉末。

    畫完咒術后,梼杌扯著男妖跑進林里,好半晌還不出來。

    那只男妖是梼杌的朋友嗎?若是,那就太稀罕了,她還不曾見過梼杌有朋友呢。

    她安靜地等待,有人回來了,卻不是梼杌。

    上官白玉將目光挪向右側,在白凈雪景里,一條同樣雪白的身影緩步而來,他身上慈悲的微光溫暖舒服,吸引她的視線,他也在看她,還朝她露出笑容,那么恬淡,幾乎只是唇色微勾,但是上官白玉不確定他是在“看”她,她不過是抹幽魂,任何人類都瞧不見她才對。

    那男人,童顏鶴發,白的衣、白的發、白的鞋,干凈得不可思議,仿佛一點污穢也沒有,如同蒼穹里的一朵白云,既高潔又遙遠。

    他在她身側坐下,梼杌的咒術,竟對他毫無影響。

    “你看得到我?”上官白玉會這么問,是因為男人的視線不曾從她身上移開。

    “看得到!

    好悅耳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潔凈,滑入耳里,心曠神怡。

    “……你不是人?”尋常人不會有柔順光澤的白發,卻配上年輕清冷的容顏,所以她猜測道。

    她的問題讓他笑意加深。“不是!

    “也不是妖!边@句話,上官白玉是肯定的。他身上沒有梼杌那種大剌刺的野性。

    “不是!

    “和我一樣,是鬼?”

    這個問句,讓他原先淺淡的眸光變為沉思,他沒正面回答,反問她:“你為什么不隨鬼差回去?為何選擇成為孤魂野鬼?”

    “我不是孤魂野鬼,我有梼杌!鄙瞎侔子裥拚挠棉o,她不孤單,那種孤獨無依的詞匯,不能把在她頭上。

    他覷她,深深望入她眼底,她的面容安詳滿足,提及梼杌,眼眸都笑彎了,像輪散發柔黃光量的明月。

    “若我告訴你,你隨鬼差前往地府后,立即會被領往西方極樂,那里有花有草,祥和安寧,世間紛紛擾擾全隔絕在外,你毋需再受苦,沒有七情六欲糾纏,這樣,你仍然愿意要現在的日子?”白發男子淡淡詢問,臉上仍掛著微笑,像在拿糖哄騙娃兒。

    他說的,多美好呀,三言兩語勾勒出世外桃源,隨著他舒適平緩的嗓音,那世界也立即在她眼前成形,可惜,她不眷戀。

    “愿意。現在多好,這里有花有草,也祥和安寧,我不苦,有七情六欲糾纏,卻甘之如飴,重要的是,這里有梼杌。”再漂亮的世外桃源,沒有梼杌在一塊,她也不去。

    西方再極樂,也不過如此。花?她見過滿山谷的花,不一定要極樂世界的才美。祥和安寧?她現在也很祥和安寧,心靈平靜,她不用貪心追求什么,夜里,梼杌膩在她身上睡,他不怕她身軀的冰冷,用高燙的體溫讓她記得生命有多溫暖?鄦?到目前為止,她不覺得,七情六欲系牢她,她思念在世的親人,想著想著就會哭,梼杌不滿地嘀咕,卻又溫柔的替她抹眼淚,誰說七情六欲的糾纏不好?她被糾纏得內心甜孜孜。

    “人有人壽,鬼有鬼壽,你一直悖逆天道而行,越行越遠,最終會走向一條死路,你不怕嗎?”

    “我不知道最后會變成什么模樣,但是我要走下去,一直走到沒路,或許梼杌會用蠻力將死路打通,然后又出現一條活路!彼龓缀蹩梢韵胂笏蜅冭徽驹诜馑赖穆非埃粔K巨大的擋路石動也不動地杵在那里,梼杌會偏著臉看她,剛棱的臉龐扯出在笑的表情,說“我是梼杌,什么也擋不住我”,接著,可憐的擋路石被打回風沙,讓她小小哀悼幾秒。

    “你手上并沒有紅線!彼回5卣f道,持起她的右手,纖白的手指干干凈凈,自得有些透明,小指上空蕩蕩,他與她互視。“你與那只兇獸,不會有結果!

    紅線,是與生俱來的姻緣線,月老在每個人、每只妖出世之前就幫他們系好,手上紅線纏在一塊,無論兩人多針鋒相對,也掙不開紅線,同理,兩個多相愛的人,沒有紅線,糾纏得再長再久,也不會善終。

    上官白玉聽見,不答腔,倒是細細與白發男子平視。好熟悉的感覺,她明明不識得他,又好似與他相識許久許久……不可能呀,若以前見過他,她絕不會忘的,他太特殊,白發柔順平直,當風拂起時又像云霧在他周身繚繞。包裹住頎長身軀的白衣上毫無贅飾,連繡個什么也沒有,白凈凈,可并不讓人覺得單調無趣,一個陌生人,卻讓她娓娓訴說著心底話……

    “我以前,見過你嗎?”上官白玉自覺失禮,神情有些歉然地問。

    “嗯!彼p輕頷首,白發滑過肩際,像流泉。

    “抱歉,我不太記得了……是在哪兒呢?”

    “不重要!彼灰詾橐,被記得、被遺忘,他都平淡看待。

    上官白玉覺得他的表情越來越眼熟。真的,她見過,在哪里呢……

    白發男人起身,與來時一般的輕緩優雅。

    “你要走了?”她隱約不舍,還想和這男人多說幾句話。

    “梼杌快回來了!彼岬綏冭簧砩细η逑催^但沒洗干凈的血腥味逼近。

    “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梼杌有點兇,但不隨便傷人!焙霉郑谷幌胱寳冭缓桶装l男人見面。

    “我與梼杌是舊識!辈恍柰高^她的引見。

    “真的?”也對,他定是識得梼杌,否則她只提及梼杌的名,卻不曾提及梼杌是兇獸,這白發男人卻知道!澳呛,留下來和梼杌見面敘舊!

    “感情不好的舊識!睌⑴f?梼杌見著他,會翻臉吧。

    “嗄?”

    “你過得快樂嗎?”他回首,拋出這句問話,白發拂過臉頰,他沒撩開,任由它們隨風飛舞。

    上官白玉有股淡淡哀傷,不懂為何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好想流露出自己的脆弱,好似她知道這個男人會耐心的安慰她。他問得好淡然,不仔細聽的話,輕易就會忽略問句里的關懷……

    不是情人,感覺不同;不是朋友,那比友情更濃些……呀,親人,像爹一樣……

    “我過得很快樂!彼蛩c頭,再三保證。

    不知怎地,她想讓這個男人知道,她真的過得好,不要替她擔心,也不要說服她離開梼杌,她甚至希望……他也會明白梼杌的好。為什么呢?他不過是個陌生人,突然坐在她身邊,閑話家常幾句,又突然要走,兩人的交集那么短、那么淺,卻又像熟識數千年……

    她聽見他的嘆息,好淡好淡。

    “你好自為之,無瑕!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由他的薄唇輕輕吐出,純白身形瞬間化為煙云,氤氳著茫茫彩霧,與云天同化,消失無蹤。

    無瑕天女,當年縱放大牢里的獸,為此領受天罰,謫仙入世,王母心疼她這乖巧溫馴的小天女,讓她入世的十七年里以最平順無波的際遇結束生命,算是給她小小責罰。怎知安排好的路卻出現了分歧,那時擾亂她寧靜天女生活的獸,又再度出現,且與她的牽絆更加深刻。

    是吉或兇?他掐指一算,向來淡漠的眸,黯然下來。

    神,月讀,以為自己早已跳脫情感束縛,能淡然看待世事,相信天理循環,任何人不該地無法改變及扭轉,未料,當他預見不久之后的未來,心,仍是痛擰起來。

    為他唯一至親的妹妹。

    “誰來過?”

    白發男人走后沒多久,梼杌真的回來了,一靠近她就嗅到怪味兒,而且還是很刺鼻的“神味”。

    “我不知道他是誰。咦?來找你的那位朋友呢?”上官白玉沒瞧見梼杌帶著方才的男人回來。

    “朋友?”梼杌一楞,然后才想起來她問的家伙是誰。

    屏蓬嘛,之前被他打爆半邊頭顱和折歪軀干的那只。這家伙哪是朋友呀,他是來討打的好不好!不知死活敢再來找他梼杌干架,他成全他……不過不能讓上官白玉瞧見那一幕,否則她會和他生氣的,所以他扯著屏蓬到林子里,解決私人恩怨。

    打得通體舒暢,神清氣爽!

    “他有事先走!睏冭谎谏w惡行,笑瞇瞇地挨近她,絕口不提屏蓬被他打成什么模樣,現在還癱死在路邊抽搐!澳氵沒說清楚,方才是誰靠近你?”

    “我說了,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認識他,梼杌,我認識他的……可我想不起來他是誰……”她揪緊梼杌的衣袖,情緒有些激動,眼眶微微紅了。

    “長啥模樣?”看她迷惑的表情,他心中的不安成形,急于詢問。

    上官白玉將白發男人的模樣仔細告訴他,連同對方帶給她親人的感覺,她全說了,一點都不隱藏。

    月讀!

    梼杌幾乎是立刻地、輕易地猜中來者。

    他沒有見過月讀,沒有“親眼”見過,月讀的出現總是伴隨著無數模糊礙眼的白霧和神光,從不在人前卸下神防,但若月讀在上官白玉面前以真實面目出現,他也不會太吃驚,畢竟哥哥見寶貝妹妹,還需要藏來藏去裝神秘嗎?

    月讀要來搶走她了嗎?

    不對,她仍待在原地等他,她并沒有跟著月讀回天界去。

    月讀可以輕而易舉地從他手中將白玉帶走,至于月讀為何沒這么做,他猜想不出原因,只知道他不允許月讀打她主意!

    “梼杌,他說與你是舊識,你認識嗎?”

    “不熟!闭嫠锏牟皇,神和兇獸,能有啥好關系?他們神族視兇獸為毒瘤,恨不得絕之而后快,而兇獸當神族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家伙,覷人時永遠都飛在半空中,說是慈悲實則睥睨地俯瞰世界,說有多討厭就有多討厭!

    梼杌正色地握住上官白玉雙臂,要她好好看著他,聽他說話。

    “他是壞人,以后再見到他,一定要大聲叫我回來,不可以和他單獨相處,聽到沒?”他很小人地污蔑月讀,要在她腦中深深烙下對月讀的壞印象。

    無中生有最下流,亂扣罪名最惡劣,羅織罪狀最無恥,但梼杌才不在乎下流惡劣無恥,他是兇獸,難不成還要他善良可愛光明燦爛?

    兇獸本性,一字形容……壞。

    “那人是壞人嗎?可、可是不像呀。”上官白玉相信自己的直覺,她在白發男人身上察覺不到一絲惡意,甚至當他與她并肩而生時,他身上柔和的氣息包圍著她,很舒服,很寧靜,宛如置身云端,又很安心。

    說句傷人的話,比起梼杌,白發男人比較像好人,至少就外觀來看……這話,絕對不能當著梼杌面前講,否則他又要吠人了。

    “他是!”梼杌萬分篤定,說起謊來面不改色!澳銊e看他人模人樣,他冷漠又無情,一個不爽,就把人關在鋼石里幾千年出不來!”

    這倒是事實,千年前,有只苦主就被月讀給囚進鋼石,現在踏出鋼石了沒有也不知道。只是呀,梼杌絕口不提那只苦主干下過幾樁大鬧天界、人界、地界的壞事,看在旁人眼里,都會很想跟苦主說一句:“你活該死好”。

    “真的嗎?”上官白玉眉宇染上輕愁,還是不太愿意相信如此干凈無瑕的人,會如同梼杌所說的那般壞。

    “真的。他專用甜言蜜語拐女孩子,你不要傻傻的跟他走!”誘拐的罪名,當然還是他胡謅出來的。

    “……我不會跟他走!睙o論白發男人是善是惡,她都沒打算跟他走。

    得到上官白玉的保證,梼杌才稍稍松懈。他真是小人,為了留住她,無所不用其極,但小人就小人,被罵小人但能留下她他就甘愿啦!

    “不只是他,誰來拐你,你都不可以走!”他貪心的要求更多。

    “嗯,我不會走!

    現在如果追著她索討更多更多承諾,實在很蠢,畢竟她都再三保證了,她又不是兇獸,不會將食言而肥當成家常便飯,神是不打誑語的,她是天女,自然會信守承諾,她答應他不會走,他當然信她……

    “再跟我保證一次!迸,蠢斃了,他做出自己很唾棄的婆娘行徑。

    上官白玉定定看他,笑靨如花,不是美人的皮相,卻有最美的笑容,彎彎的紅唇像抹新月,執起他的雙手,嗓音如蜜,甜甜淡淡地說:“我,上官白玉,絕下會離開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的名字在我的掌心,而我,在你這里。”

    烙著淺淺“梼杌”兩字的小掌平貼在他左胸,她看出他的不安和恐懼,他很害怕失去她,當她提及白發男人時,他的臉色很不好,似乎受到極大驚嚇,她還不曾見過他慌張的模樣,他總是自傲又自負,一臉“天下沒啥能擋住我”的驕矜,可是現在那只自大的兇獸蹲在她面前,與她平視,用著焦慮的口吻向她索討承諾……他多可愛呀,她怎可能舍得放下他?就算是白發男人說的西方極樂仙境,也吸引不了她。

    她已經見過仙境,那繁花爛漫的山谷,梼杌折花為她簪上,目光濃濃,笑意淺淺,低訴著“好看”兩字,那里就是仙境。

    結滿粉嫩桃子的林里,她與他蹲在泥地上挖土埋核,梼杌額前煨出一顆顆熱燙的汗,她幫他抹去,卻沒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泥污,在他額上畫出一小條泥痕,她噗哧笑出來,還笨到用臟手去捂嘴,他不知道她在笑他,結果看到她小嘴邊十處小泥點,像長出男人的胡碴,他笑得更大聲,那里,也是仙境。

    酒池邊,他用嘴哺喂她熱辣的酒液;夜里,她和他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白日,她見不得光,他張大黑翼,把她當成一只小雞護在羽翼下;她哼小曲給他聽,把他哄得睡死;他從瀑布上躍下,墜下時濺起漫天水花,她尖嚷地閃躲,他從水面探出頭來,笑得好壞,然后一把拖她下水,兩人瘋在一塊。

    他陪著她回去上官府邸,藉由他的雙手,她悄聲為專注于帳冊的爹親奉上參茶,當爹親回神,發現桌邊仍熱著的茶,雖以為是丁香擱下的,飲在嘴里,卻更像是以前女兒親手泡的滋味,爹親露出笑,貪婪地將參茶喝個精光……

    這就是她的仙境。

    “那男人還跟你說了什么?”他問,眼里擔心失去她的恐懼已經在她甜言蜜語的擔保下蕩然無存,只剩開心。

    “沒說什么,他來得突然,閑聊些家常話,之后便走了!眴査蔷洹澳氵^得快樂嗎?”泄漏了隱藏在那張淡漠容顏下深深的關心。

    “他沒說他是你的……”兄長。

    “嗯?”

    看她的表情是沒有了,梼杌不打算追問,萬一弄個不好,他失口說錯話,反倒換上官白玉纏著他問東問西。

    多說多錯,不說不錯。

    “反正你要記得,別隨隨便便跟路人走!本退懵啡耸怯H兄長也不行。

    “是是是。”梼杌老爹。當她是小娃兒呀,還會被拐走!白甙,侏儒爺爺上回說,小桃靈們應該這幾日會睜眼醒來,我好想去見見它們,說不定……還能為它們取名呢。”

    上官白玉執起他的手,小手吃力地牽緊他。他的手太大,她要捉牢他并非易事,但是很快的,他反客為主,攏起長指,將她的柔荑整個包覆在掌心。

    “浪費時間取什么名,隨便叫小桃甲小桃乙小桃丙不就得了!”他啐道,覺得她應該將工夫全費在他身上才對。

    “小桃靈有十二只,天干只夠取十個名,還剩兩只沒有辦法取!鄙瞎侔子衲钔晷√壹仔√乙倚√冶√叶⌒√椅煨√艏盒√腋√倚列√胰尚√夜,心里喜歡他幫它們取的名,可是還缺兩個。

    這是很蠢的對話,他梼杌絕不會將時間花費在那幾棵小樹芽身上,也覺得替樹取名字是蠢中之大蠢,樹就是樹,會冒葉會開花會結果就夠了。

    嘖,早知道當時啃十顆桃子就停嘴,現在就不會為了取名的事在苦惱。

    “而且,小桃戊小桃戊……好像在叫你哦!

    小梼杌,小桃戊,念起來一個模樣。

    超級可愛。

    梼杌決定,等會到了植樹老祖那塊地,哪株小桃靈被冠上小桃戊這名字,他第一個捻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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