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巡本應該對她感到抱歉,但真的,當時的他沒有多少心思能顧及別人的想法。
他們頻繁出入于各種場合,熱衷于堆砌各種謊言。朱槿拾起舊日的長袖善舞,陸巡卻少了一份心思游走在燈紅酒綠之間。
然后,當然會遇到鐘啟越,那個人看到朱槿和他在一起時露出的表情陸巡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黑色的眼睛沒有了光,什么都沒有了……
真奇怪,已經沒有關系的人為什么會露出受傷的表情呢?每當這時,朱槿總會用力地拉住他的手,仿佛生怕他會沖上去干什么壞事一樣。
其實陸巡不會。
誰都不知道,那一刻的陸巡沒有退路。
既然是自己選定的路,就要昂頭走下去。
結果那一日,他們居然遇到了鐘啟楠。事后想來,那人大約是聽到了風聲特地過來的。以他的脾氣,其實很少出入于酒吧場所。
最先發現他的人是朱槿。自她看到了他靠在吧臺后,就下意識地轉過頭再也不朝那方向看了。陸巡則是因了身邊女伴的異樣才發現了那個沉默的人。平時向來很有存在感的鐘家大少那一日看來并不起眼。他點著一支煙,默默喝著杯酒,很少會朝朱槿這邊看來。即使這樣,卻還是影響了朱槿。
陸巡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波濤如何洶涌,只是朱槿的神色多少也影響了他,結果只使得他玩得更瘋狂。
沒過多久,朱槿起身去了洗手間。出乎陸巡意料的是,鐘啟楠居然踱到了他的身邊,朝他點了點頭:“陸少!
陸巡壓下心底的驚訝,朝他禮貌微笑:“好久不見。沒想到鐘啟楠也會來這兒啊。沒記錯的話,你現在已經是鐘家的掌舵人了,日理萬機,來這兒不是浪費時間嗎?”
鐘啟楠只笑笑,沒理會陸巡的尖刻,只是忽然道:“我們聊聊?”
陸巡只猶豫了一下,終于被自己的好奇心壓倒,朝身邊人說了聲“朱槿出來說我出去透口氣”后朝鐘啟楠指了指門外。他先走了出去。
門外的空氣異常清冷,冷得令殘留著里面沸騰氣氛的大腦立刻凍結起來。
他們停在一個拐角處,路燈斜斜地照進來,所有熱鬧的聲音全部消失了。陸巡問道道:“有什么好聊的呢?”
“你……真的和朱槿在一起?”他問了陸巡意料之中的問題。
陸巡微笑:“這似乎與你無關!
鐘啟楠沉默了,最后點了支煙,卻也不抽,看著那支煙慢慢在冷風中燃燒,“你說,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越得不到的東兩越好?”
陸巡同樣沉默。鐘家的天之驕子不需要其它人給出答案。
鐘啟楠嘆息著把煙扔到地上,狠狠踩滅,這個動作再度令陸巡有些驚訝,原以為雅痞是不會干這種俗人干的事。
最后,鐘啟楠抬起頭說:“如果你們真的在一起,請給她幸福!闭f完這句他側了側頭,露出苦惱的表情,最后才又嘆了口氣,“畢竟……你們的幸福是以其它人的不幸為基礎的。”他微笑著。
陸巡的心一跳,然后平靜:“這話太文藝了,我聽不懂。再說一遍,我和朱槿之間的事不需要向別人解釋或者對別人負責!
鐘啟楠大笑:“好吧。我終于明白陸少的殘忍了。對于你而言,不要的東西可以扔得那么快,對于別人的痛苦永遠無動于衷。難怪鐘啟越會戰敗,他再囂張,始終是個少年,你卻不同!
陸巡看著他的笑容:“若是想揭我的傷疤,你似乎也揭錯了。鐘啟越永遠不是我的弱點,你永遠也不能激怒我!彼届o說道,看著鐘啟楠的笑容慢慢平靜。是的,他永遠不是別人攻擊陸巡的弱點,他只是……陸巡自己藉以痛恨自己的弱點而已。
鐘啟楠搖了搖頭:“我明白了。鐘啟越的痛苦,對你而言只是個笑話吧?”他慢慢地離開,身影忽然頓住了。陸巡走上一步,看到鐘啟越站在燈影底下,臉變得煞白。
陸巡捏緊了自己的手,與鐘啟楠一起,沉默地看著鐘啟越慢慢離開的背影。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好像走偏一寸就是粉身碎骨。而在他的背后,沉默站定的二人都知道,那是一個潰不成軍的人的身影。
走進門,陸巡竭力讓自己不去找那個人的身影。朱槿朝他看了看,小聲問道:“怎么了?”
陸巡平穩微笑:“鐘啟楠叫我出去。”
“哦?”她喝了一口酒,一臉的平靜。
“你不好奇?”
“為什么要好奇?你們兩個說話與我何干?”
陸巡大笑著把她拉進懷里,在她的耳邊喃喃:“真羨慕你……為什么你這么豁達?”
朱槿掙開了他的懷抱,撩了撩亂了的發,朝他淺淺微笑:“不動心,不動情,就能豁達!
陸巡大笑地仰倒在沙發上:是的,不動心,不動情,自然就能放下。
那么誰能告訴他,理智如何能拉得住脫韁野馬的心?
那一天的晚上陸巡玩得簡直要瘋了,朱槿都睜大了眼睛表示很不適應。到最后他甚至接過了有人遞給他的那支煙。
吸進第一口,陸巡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完了。
這場戲的觀眾早就不知道在哪個角落里,身邊不知道陪伴著誰。在意的那個人或許已經因此再也不會看他一眼。他為什么還要這樣子做?
意識有點迷糊,朱槿擔心地看著他,一把扯住他的手:“怎么了?”
陸巡把煙塞過去給她,她的臉在青紅的燈下看來也是青紅的,只能聽到她急切的聲音:“放了東西?”
“好像是!比淼墓趋蓝己孟癖怀樽咚频,從心底里冒出股惡心感,陸巡感到頭重腳輕。
“怎么辦?”她問他。陸巡知道朱槿絕對不是第一次看到人吸毒,她能露出這么惶惑的表情,他心中感激:到底是交了個朋友了。
陸巡撐著沙發沿站起來,趁著自己還能動的時候解決掉吧:“我去吐……看能不能吐出來!
朱槿要扶他,陸巡一把甩掉:“你要真扶我,我明天就不用出來混了。我能行……要過半小時你看我還不回來,就來找我吧。”他最終還是說出了示弱的話。
沖進洗手間,那潔白的衛具晃得他眼睛疼,陸巡的左腳踩在右腳上,那種惡心卻吐不出來的感覺真他媽的難受。
他沖著那個感應式水龍頭俯下身去,水灌了他一臉,甚至灌到了鼻子里,難受得他立刻嗆了出來。繼續灌繼續灌,壓著喉嚨想吐卻仍是吐不出來,最后所有的水居然灌到了氣管里,陸巡嗆得眼淚鼻涕一身一臉。
呼吸一窒。
有人從后面勒住他,狠狠地,把他的上半身壓在漱洗臺上,臉緊貼著那冰冷的磁磚,陸巡的頭被人狠狠按著,塞進那盆水里。
他冷不防被按住,呼吸一下子急了起來,結果把所有的水都吸進氣管里,整個人都軟了下來。
換成平時。那個暗算的家伙絕對不能拿他怎么樣,可是現在。他真的比個孩子還無力。
頭炸開了似的疼,肺部痛得更厲害,等到陸巡差點沒意識的時候,“嘩啦”一聲,那人把他的頭從水里扯了起來。
陸巡閉著眼睛就咳,咳得好像要把心肺咳出來似的,等終于能睜開眼睛時,就看到鐘啟越狼一般的眼睛。
陸巡透過玻璃看著他的眼,他的唇緊緊閉著,好像真恨不能想把陸巡再度壓進水里。陸巡甚至有錯覺,他的眼睛是紅的。
這到底是因為藥效產生的幻想,還是真實?
陸巡搞不清……
然后最后,鐘啟越只是把他扳過來,朝他的胃部給了一拳頭。
抱著胸陸巡就跪了下來,跪到他面前,跪進那一地的狼藉里面。
鐘啟越朝他冷冷笑著:“你欠我的!
陸巡恍惚地笑了起來:
是的,我知道。
好吧,我欠你的。
他一邊笑著,一邊咳著,一邊把身體縮成一個球。鐘啟越的腳就在他的頭邊上,陸巡慢慢蠕動著讓身體遠離對方。
鐘啟越一把把他拉了起來,壓進離他們最近的那個開啟的門里。他關上門。小小的空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
陸巡的臉就挨在冰冷的墻壁上,鐘啟越的呼吸離他的背很近,一點一點蠶食著他的理智。本來已經暈眩的頭腦更加迷糊,陸巡把臉頰湊在墻壁上蹭著。鐘啟越巴著他的背,用力勒住他的脖子,神經質地顫抖著。
陸巡不知道他們中間哪個人會更早地暈過去。
然后鐘啟越用力地抱住他,陸巡能感覺到他從身后抱著自己。突然間想到,也不知道多少次,對方曾這樣子抱緊過他。只不過,此時早巳經是物是人非。
然后鐘啟越拎著他的衣領,打開了那扇門,一腳把他踹了出去。
“你給我滾!”鐘啟越嘶吼著,然而陸巡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了。陸巡的呼吸變得冰冷,那些沒吐出來的東西好像快要了他的命。陸巡用力用力地睜大著眼睛,也只能看著他亮得可怕的眼睛。
“我以后再也不想見到你!”鐘啟越的聲音很響很響,刺穿了他的耳膜。
是啊,他也不想呢。
陸巡微笑,然后發現自己居然把那話給說了出來。鐘啟越瞪著他,看著他慢慢地扶著墻壁爬出去。
把廁所門關上那一刻,陸巡全身虛脫。扶著墻壁,他試了很多次才終于站了起來。舞池中的聲音光怪陸離地襲來,他的耳朵中全被那些聲音撕扯著,淪為一片戰場。他靠了很久之后,那些聲音慢慢靜了,好像整個人已經被沉進了幽暗的海底,所有的一切離他遠去。
那些燈光照得陸巡眼睛發疼,他想他應該找個什么人。
“鐘……”叫出第一個字的時候陸巡就閉上了嘴,不對,不對。他不能找那個人。
慢慢地挪動著步伐,陸巡全身的力氣都在流失。不對,不對,鐘啟越已經不想再見到自己,而自己不想見他。
趁著自己還有意識,一定要遠離他。
陸巡迷迷糊糊地向前行進著,那些燈光還在閃著,好可怕,好像有無數的巨獸浮出來,在他面前伺機攻擊。
他不要見到那個人,他不能見鐘啟越,他要離開。
意識快要模糊,陸巡一直一直提醒著自己:是的,他要離開。
他用力捏緊了自己的手心,那一點點疼痛提醒著自己,可是還不夠還不夠。陸巡咬著牙,好像有些鐵銹的味道,可是身體卻像是別人的,根本不聽使喚。
好吧,離開后就安全了,只要離開就安全了。
陸巡的世界變黑了,有一點點的光浮著,所有的聲音和圖像都消失了,這種感覺很奇怪。
他慢慢地摸著墻壁,身體正在冷下來。
為什么會那么冷呢?
他好像想起來了,是不是在下雨呢?
是的是的,下雨了……
那些光是什么?
他記起來了,那是花。
那一樹接天美麗的花,那一樹只開一季就早早夭折了的花。
是的是的,他記起來了。
他要和鐘啟越去看花。
那是鐘啟越的所愿。
很早的時候看到那個花園,陸巡就只想著,那個人必會喜歡的。
是的是的,他要快一點,那花只開一季,要是夜來風雨,就會早早摧折。那是經不起一點雨打風吹的花。
是的是的,他要快一點。那個人在花樹下等他。
只要轉過頭,就會看到那個人的笑容。
他還沒有告訴他,即使怎么樣也好,自己都會愛上他。
即使他們像野獸般不懂互相體恤,可是他愛他。
即使他會朝自己掄起拳頭,他也愛他。
只是……陸巡知道在自己脆弱的時候,他最愛他。人們總是為了自己的愛人變得堅強,只要互相依偎,又有什么走不過去?
只要在他大聲地對世界說出愛他時,鐘啟越肯站在自己的身邊,他就別無所求。
即使對抗世界也好,只要他肯站在自己的身邊……
只要他肯說出……他也愛你……
陸巡只是這么想而已……
他只是那樣子一個……渴望聽到自己愛人支持自己的話的……男人而已……
有人扶了他一把:“陸少?”
陸巡用力掙脫了,真奇怪,他到現在居然還有這樣的力氣掙脫人的掌控。
誰也不要來阻攔他,那個人在等他。
他撲在了什么冷冰冰的東西上,那應該是自動玻璃門。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話語聲“醉了……”,那些聲音好像從海底浮起的一個個泡泡,慢慢在他耳邊輕輕破碎。
“陸先生要幫你叫出租車嗎?”模糊地有人問陸巡,他沒辦法給他回答,從已經開啟的玻璃門中撞了出去。
然后他看到了光。
那些光就在他的面前,冷冷漂浮著。陸巡嘗試伸出手去抓那些光,他邁開了步子。
他想,或許自己伸出手的時候,就能看到那一樹花的下面,他朝著自己,微微露出微笑。
耳邊傳來尖叫,那尖叫聲刺破所有寂靜,直達他內心深處:“陸巡——”如同垂死的野獸一般尖叫著,如同喪偶的孤鳥。
陸巡慢慢回過頭,很遠的地方仿佛站著鐘啟越,他瞇著眼睛看不清楚。
另一種聲音慢慢滲透進耳膜,那是無數車子鳴著響笛呼嘯的聲音。陸巡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往前,或者是后退?
天旋地轉。
他感到身體劇痛,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撞開了,眼前一片空白。
然后他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他被拉進某個人的懷里。
那只手在顫抖,有人抱住他,把他的頭拉進懷里,一遍一遍叫著“陸巡……陸巡……”顫抖的手上下摸著,好像在摸著一個已經破碎了的玩偶。
陸巡終于控制不住那種難受的感覺,所有的筋脈仿佛都在抽搐,他想他應該是在痙攣了。他開始嘔吐起來,直到嘴巴中全是苦味,腥臭的像是夏天的死魚。身體的力氣流失得那么快,陸巡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世界一片顛倒。
那個人已經哭了出來。
陸巡抬起手,但沒敢碰觸他的臉。鐘啟越看著他猶豫的手指,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
好吧。
陸巡微笑。
“嗨……”
“嗨……”鐘啟越朝著他微笑。用力用力抓住了陸巡的手。
“我們……在哪里?”陸巡想要抬起頭,但是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沒辦法抬起頭。
鐘啟越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又哭又笑的樣子。手指頭被他抓得很疼:“你在我身邊!彼懷策@樣說。
好吧……
很累很累,陸巡慢慢閉上了眼睛。雖然鐘啟越用力地搖著他,但他沒辦法給他回應。
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