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一開始的意圖便不單純。
他道,是受了義兄所托前來尋她,這話說得卻不完整,教她以為義兄對她此次的逾期未歸大大的放心不下,果真大費周章相請了「南岳天龍堂」出馬,沿著兩湖往蜀地尋來。
一時間,竟覺得荒謬好笑。真正打她袖中那朵「七色薊」主意的,不是「洞庭湖三幫四會」那些渾人,亦非其他下三流的江賊河寇,而是他這位堂堂名門正派里的人物。
「你當真識得我義兄年宗騰?」穩下心中波瀾,殷落霞費了番勁兒才找回自個兒的聲音。
她臉容罩在一層淡白的沉靜里,有某種情愫在瞬間被硬生生地拉扯住了,而猶在方寸間縈回的清簫余韻陡地變調,一轉為嘲弄。
裴興武頷首,目光未離她的凝顏。
「年兄與我確實相識已久,這一點未敢欺瞞姑娘!
殷落霞眉眼斂下,一袖輕抵胸前,仿佛這么做便能抑住心窩處似有若無的詭異不適。深吸了口氣,她又道:「你最好現下把一切全坦白了!
似乎除此為之,已尋不出更好的法子。裴興武心中不禁一嘆。
這姑娘性情奇清,雖相處時候甚短,他大致也捉摸得出她固執、倔強、吃軟不吃硬的脾性,一旦先入為主地認定了什么,便難以更變。
他與她非親非故亦無交情,有事相求,又是極其為難人家的事,一直斟酌著該如何道出才不顯突兀無禮,思量再三,卻拖得此刻才啟口,心中對她亦是十分地過意不去。
他面容清癯且誠摯,憂郁神色在眉宇間浮泛,清清嗓音,道:「原該早些將事情一五一十稟告,又怕太過突然,要冒犯了姑娘。事實上,在二十多日前,在下已帶著本門小師妹前去武漢,一方面是要拜會年兄,另一方面則是想請殷姑娘治病。」
聞言,殷落霞不由得抬起眼睫,鳳眸申明顯的質疑教裴興武苦苦一笑。
「需求醫的并非在下,而是我小師妹!孤灶D,掀唇又道:「小師妹是我師父、師娘唯一的骨血,早年,師父在江湖上行走,直至不惑之年,師娘才為他老人家誕下一個女娃兒,自是疼若掌上明珠。但后來因一次嚴重的江湖恩怨,對頭暗地尋上門來,更在道上打埋伏,混亂間,造成當時年僅八歲的小師妹胸口中了惡人掌風,險些喪命!
見那秀容聽得專注,他淡然牽唇,眉峰略擰,又道:「那時靠著師父和幾位師兄輪流以真氣灌注,才勉強保住小師妹一命,雖是如此,可往后十年歲月,她身子動不動便疼痛難耐,有時胸口劇痛,一口氣提不上來,暈厥過去便得七、八日才能轉醒!
「當時,你師父、師兄們輪流以真氣注入她體內為她續命,固然很好,但倘若她身子已然過虛,很有可能承受不了那些源源不絕的真氣,進而導致胸中瘀血凝滯,長年未化——」殷落霞腦中思索著,這些話便自然地從口中道出,瞥見他唇角微揚,她心一凜,才陡地頓住。
抿了抿唇,她冷著聲問:「為何要我醫治?以你們『南岳天龍堂』在江湖上的人脈和聲望,想尋到醫術精于我之人,又有何困難?」
他眉間若隱若現的憂郁,說穿了,便是為了他口中那位柔弱多病的小師妹吧?寬袖中的手輕握成拳,雙頰發熱,殷落霞心底涌出一抹只有自個兒才能明了的難堪。
然而,為替心里寶貝的人兒求醫,以他的能耐,還能忍受她這般陰晴不定的古怪性情多久?她很想知道。
什么仁心仁術、醫者父母心?旁人病痛,又干她底事?
她從來就不覺自個兒心腸柔軟,是個善良百姓。
模糊間,那抹難堪靜謐謐地混入了連她也不明白的惡意,在她耳邊低喃,在她腦海里旋繞。她極想知道,他能犧牲至何種程度?有多么奮不顧身,多么地義無反顧?她極想知道呀……
裴興武難明她的情思轉折,雙腿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
偉岸身影將席地而坐的素身整個籠罩,跟著,他在她面前蹲下身,炯炯有神的雙目似有不容抗拒的力量,教殷落霞不得下揚睫迎視。
「適才妳所提到,過度的真氣灌注使得弱體難以承受,因而導致種種病狀,事實的確如此!顾乱庾R把玩著手中鐵簫,淡笑一嘆。
「這十年來,『南岳天龍堂』相請而來的高明醫者確實不在少數,瞧過小師妹的病后,提出的說法與妳方才所道出的恰是不謀而合。但,明白病因是一回事,若欲完整復原,只有『西塞一派』以『七色薊』為藥底所煉制出來的『續命還魂丹』,才能將我小師妹纏身多年的內傷完全根治。」
殷落霞秀眉輕掃,微微頷首,輕哼了聲。「原來,醫術高明與否尚在其次,主要是醫家流派不同,冶煉丹藥的秘方和手法便各有千秋,所以,你才找上我!
「西塞一派」源起于川康交會的大雪山,醫術與當地眾多族群融合,截長補短,去蕪存菁,與中原傳統的漢醫別有不同,甚至連苗人喜用的五毒等等,亦能入藥煉丹。
至于「七色薊」這一味草藥,更是當初「西塞一派」在大雪山中無人得知的秘境里,所發掘出來的稀罕植物。據聞,「七色薊」得長足二十個寒冬才能采下入藥,二十個年頭就換來這么一朵,當然珍貴無匹。
而「西塞一派」的醫術傳至此代,如今也僅剩殷落霞一人。
十五歲之前,她一直與生性沉肅的爹親居住在大雪山,又因娘親早逝,亦使她的性情趨于早熟,對許多事物自有見地,且慣于自持。
她以為自個兒天性冷淡,如大雪山頂終年不化的皓雪,這世間,已難有教她方寸波動、久久無法釋懷之事。
可他的簫聲連綿了好幾個月夜,時沉時朗,緩而幽揚,清音似有情衷,訴之不盡,引人邐思不斷。
她仿佛被觸動了什么,沉靜心湖劃出漣漪,那柔軟的感情陌生得教她害怕,卻不容她厘清當中滋味。
「你怎知我袖中藏物?」她幽幽問出。
裴興武誠實相告。「從年兄口中得知妳上大雪山采擷『七色薊』,那晚遭圍,妳包袱未取便躍上我的篷船,當時便猜,那朵『七色薊』妳定是隨身帶著,而這兩日,又見妳有意無意撫觸著袖底……」說著,他兩頰竟浮起極淡的紅痕,似乎對自己暗地里偷窺著她的行為,感到赧然。
殷落霞容色清淡,微微牽唇。「是了,如九爺這種老江湖,見微知著,瞧著丁點兒征兆,心中便已了然,我要的這種小伎倆,哪里避得開閣下的法眼?」
「殷姑娘……」裴興武被她的話說得更是臉紅,不禁低聲一喚,玄目中異輝深邃!笗䦟呑鋈绱送回5恼埱髮崒贌o奈,但『南岳天龍堂』絕不會白取的,倘若姑娘覺得可行,愿仔細斟酌,可以開出一個價來,只要救得了我小師妹,多少都不成問題!
「倘若我不愿意呢?」清秀無端的臉容興起教人難以捉摸的神氣,她唇兒在笑,鳳眸卻隱有寒冰。
被驀然一問,裴興武微怔,見姑娘如此神態,他左胸猛地怪異一抽。
他冒犯到她了!她心中生怒,怒極反笑,他欲要進一步解釋,但向來深諳江湖禮節、進退得宜的裴興武,這會兒竟是無「用武之地」了嗎?他內心暗自苦笑,卻是無言。
半晌,他收斂心神,黝目仍深刻地凝視著她,道:「是我不好,惹得姑娘不快。盡管如此,裴某仍要腆著臉再一次請求。或者,待殷姑娘見過我小師妹后再來考慮此事,想是較為妥當的。」
聽著他低柔的語氣,瞅著他略帶郁色的歉然神態,殷落霞頭忽地一甩,將幾要涌出的柔軟心態狠壓下來。
「我愛治不治,全隨自個兒高興,見不見誰都不相干!」
丟下近似賭氣的話,她陡地立起,徑自拉來坐騎翻身上馬。
瞧也不瞧裴興武一眼,她繡口「駕」地一聲,雙腿輕踢,竟先行策馬離去。
見她動作,裴興武自是跟隨,只是兩騎一前一后在林道上輕馳,他不敢趨前與她并騎。
那姑娘著實惱他,這僵局一時半刻怕是難解,拉開些許距離,教沖突緩和一些,應是不錯。注視著前頭馬背上的素秀身影,裴興武又是苦笑。他首次感到毫無頭緒,不知該如何為之,才能教她心里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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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進年家武漢行會的地頭,殷落霞返回的消息便如野火燎原般傳來,剛入城門,一條街還走下過幾尺,就被匆匆從碼頭區趕來相迎的義兄年宗騰逮個正著,當然少不了一頓叨念。
「妳說十五月圓回來,瞧瞧現下都什么時候了?做人得講誠信哪!」年宗騰生得虎背熊腰、壯碩異常,此時他坐在黑馬背上,朝著迎面而來的殷落霞齜牙咧嘴,粗獷的面目足以嚇哭任何一只路過的妖魔鬼怪。
「妳妳妳——」他缽大的拳頭當空一揮,惡狠狠地又吼:「妳以為這樣很好玩?」
吼聲如雷爆震,頓時,熱鬧大街陷入詭異的靜謐中,往來百姓全瞪大眼、張著嘴,被同時點中穴位似地動也不動,直望住駿馬背上的黑臉大漢。
殷落霞的坐騎不受驚嚇般,慢吞吞地踱近。
「騰哥,我回來了。」一貫地冷靜,語氣亦是慢吞吞的,只丟下這么一句,人已從黑臉大漢身旁晃過。
突然間——
「哇啊啊~~」賣著熱面茶的攤子前,一個三歲娃娃窩在娘親懷里驀然間放聲大哭,那哭聲似會傳染般,立時間,街前、街后、街左、街右的娃娃們全跟著嚎啕大哭,此起彼落,好不凄厲!
「呃……」年宗騰像被幾百根針同時煨中,猛地打顫。
徑自往前行去的殷落霞暗暗嘆了口氣,忽然拉住韁繩,跟著讓馬兒掉頭走回年宗騰身側。她環顧周遭一眼,清緩出聲:「孩子被嚇著的父母們,待會兒請直接上年家武漢行會領取收驚費用!狗凑膊皇且淮巍纱蔚氖,她僅是比照處理罷了。
年宗騰搔搔頭又抓抓大耳,厚唇咧得好開!甘、是,就是這樣!我……呃,一定改進、一定改進!」
武漢的鄉親挺不給臉面,年宗騰此話一出,噓聲立即四起——
「年爺,您就省省吧!」
「要您不當街大吼,咱兒瞧這天也該塌啦!」
「換點新詞兒吧!干脆把收驚費用調高個幾倍,這還實在些!」
「呃……呵呵呵……」巨熊般壯碩的年宗騰被七嘴八舌地一陣調侃,倒也不生氣,對著眾家鄉親露出憨樸笑容,欲要說些什么,黑臉一揚,陡見一身素色勁裝的裴興武在人群外佇馬靜望。應是跟在自家義妹身后返回,卻不知同行的兩人為何拉開這么長的距離?
孩童的啼哭漸止,街上已恢復原有的熱鬧景象。
裴興武策馬踱來,薄唇勾勒,年宗騰卻搶先一步朗道:「興武老弟,從你自告奮勇要尋回我這個逾期未歸的落霞妹子起,這些日子以來,你家小師妹都好好地待在咱們行會里,成天吃好、睡好,可沒少一根頭發,F下人終于教你給帶回來啦,咱兒落霞妹子有你護著,瞧來也是好好的、沒少掉一根頭發,我心里就踏實嘍!」他語帶玩笑,虎目亮晶晶,欣喜這二人皆平安返至,但一旁的殷落霞卻渾身不自在起來,特別是被問話的裴興武有意無意地將視線投注過來,似在衡量什么。
再有,聽義兄如是道,她心中陡凜,才知那惹她不快、攪亂她思緒的男子的寶貝小師妹,便住在自家行會里。
說得好聽,他是替義兄尋她回來,事實上,他私心甚重,不就是要她貢獻那朵「七色薊」用來入藥,以「西塞一派」獨有的煉丹法制出「續命還魂丹」,好以治愈他小師妹的舊疾嗎?
裴興武瞥見她冷凝著清容,表面雖不動聲色,心底不禁低嘆。
他朝年宗騰抱了抱拳,嗓音溫和!改晷郑蠊媚锲鋵嵑苣苷湛醋詡兒,用不著誰護送,我僅是在道上與她相遇了,于是便伴著她返回,沒幫上什么忙。倒是我家小師妹托行會里的眾位照顧,給大伙兒添麻煩了!
聞言,殷落霞揚起鳳眸,與他沉靜如淵的目光對個正著。
她承認,「洞庭湖三幫四會」所搞出的烏龍事件,她著實不欲教義兄知曉,她的事,她自個兒對付,她不愿添麻煩,更不愿被限制住。
她就怕義兄直拿她當個弱質姑娘看待,鬧得這兒不能去,那兒也不能去,若非出門不可,那好,還得教人亦步亦趨地跟著。
但,他究竟是何意思?以為在義兄面前為她作足面子、說了好話,隱瞞那夜發生之事,她就會心存感激嗎?
偽善!
這種「有所求」的相幫,她不希罕!
年宗騰笑聲朗朗,巨掌橫了過來,猛拍著裴興武的肩頭。
「不麻煩、不麻煩,咱們倆也甭這么見外啦!如今落霞妹子回來了,待她瞧過你小師妹的病況,她『西塞一派』的醫術定能幫上忙的。咱落霞妹子外冷內熱,心腸柔軟,也是個熱血姑娘,斷不會讓無辜的人受苦的,我說得是不?」最后一句,他是掉頭沖著殷落霞問出的。
喉中仿佛教什么給堵住,殷落霞深吸了口氣,秀顎微揚。
她眉眸執拗,唇卻笑了!蛤v哥,我的本事只夠替窮人家治病,你又不是不知?像他們這種大戶人家、江湖上響當當的名門正派,自有辦法尋到最好的醫者,取得上好的藥材,哪里用得上我?還是別讓我去丟這個臉了。」
淡淡道完,她瞧也不瞧裴興武一眼,輕「駕」了聲,策馬掉頭便走。
「落——」年宗騰瞠大虎目,瞅著義妹混入往來人潮里的身影,寬嘴掀了又合、合了又掀。
發生啥兒事啦?
乖乖不得了!
黝黑大臉再次掉轉過來,直瞪住裴興武的黑瞳中閃爍著奇特輝芒!甘悄闳橇怂俊勾稚е殴值呐d奮意味,像是遇著了啥兒干載難逢的事,震得心突突跳。
裴興武俊臉微赭,苦苦一笑!甘俏也缓!
好!
太好!
好得不能再好!
若非騎在馬背上,年宗騰都想撲過去給對方一個大熊式的擁抱。
天知道,他這落霞妹子性情既清又冷,喜怒哀樂全素著一張臉兒,三拳打不出個悶屁……呃……是、是心緒不外顯,教他這個當人家義兄的想好好寵她、疼她,也不知打哪里下手才好。
「興武老弟,我實在是……實在是太感動啦!」感動得都快流下兩行清淚了。嗚嗚嗚,原來他的落霞妹子還懂得發怒。
這一邊,裴興武朗眉輕飛,唇邊仍留淡淡的苦郁味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尋漸漸沒進人群里的清瘦姿影。
一時間,他胸口微灼,溫熱溫熱的,厘不清興起了什么樣的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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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家的武漢行會規模著實下小,光是前方大廳一口氣便容得下兩、三百人,可用以舉行定期的聚會或臨時的議事。
大廳后是一處天光清朗的天井,四邊植著幾株槐樹,晴日時候,行會里請來負責煮飯、洗衣兼灑掃的大娘們會攤開層層竹架,開始曬起成串的紅辣椒、大蒜和蘿卜干,有時也掛起一條條的臘腸,空氣中飄蕩著微辛的豐饒氣味。
天井四周皆是廂房,一間接連一間,每間的格局和擺設大致相同,沒什么主仆分別,即便身為主爺的年宗騰所住的廂房亦是一般尋常。
過天井,循著廊道通往后院廚房,出后院拱門,門外別有洞天,是一處小巧的獨立完落。
早先,年宗騰原要撥下這處小院落給自個兒的義妹居住,想她到底是個姑娘家,總需要一些私密空間,行會里進進出出多是粗魯漢子,就怕她心里不舒坦?上О】上,他這義妹特立獨行慣了,自有一套想法,硬是隨著大伙兒在天井四周隨隨便便揀了間廂房住下,絲毫不覺困擾。
此一時分,殷落霞由自個兒廂房的窗子望出,月色在對面房上的屋瓦灑下朦朧銀白,夜涼秋風,從不知名的地方捎來淡淡幽思,尚不能解,已擾動了某根心弦。
靜謐謐地收回眸光,起身將手里的小木盒放回床楊邊的藥櫥中,那盒中所放的,正是她此次吃了不少苦頭才取得的「七色薊」。
此刻,她早已沐浴過,削薄的發絲隨意東起,身上仍是男子款式的寬衫。
晚膳時候,義兄雖讓人三番四次來催,她卻沒出現,明擺著就算肚餓,也不想與裴興武同桌而食。
最后還是廚房的安大娘給她送飯菜過來,見她身態更顯清瘦,下巴秀氣尖細,安大娘結結實實將她念叨了一番,還道明日起,要天天弄些好料的替她徹底進補,她聽了僅是微笑。
她性情不好,她明白。
她別扭又古怪,在旁人眼里,或者認為她不識大體、不懂人情世故、不曉得迂回行事,這些,她都承認。
這世間,總得有那幾個壞人存在,才能突顯出好人的特質,不是嗎?
將一縷軟發撥在耳后,秀致眉心微乎其微地輕蹙了下。幽夜中,似有某種力量驅策著她,教她下意識地推開房門,跨了出來。
又是簫聲。
卻不單只是簫聲。
側耳傾聽,清音中捺入柔調,鐵簫獨有的孤寒韻味教琴弦錚錚撥弄,交錯出柔且樸雅的樂音,教人心魂悠蕩。
行會里無人懂得樂理,而琴簫合奏之音正是由后門外的小院落傳來……殷落霞心申明白,那處小院落來了嬌客,聽安大娘提及,騰哥讓杜家那體弱氣虛的小師妹以及兩名隨侍在側的小丫鬟住下。此時的簫聲無庸置疑是出自于裴興武,至于琴音……不知橫琴彈徹的人兒生得如何漠樣?
她早想過去一窺究竟,卻惱怒著這般心態。
……待殷姑娘見過我小師妹后再來考慮此事,想是較為妥當的……
他要她見,她偏偏不見,即便她心里萬般好奇。
她偏不見他的寶貝師妹!
那病,她愛治不治!
那朵「七色薊」她愛給不給!
他能奈何得了她嗎?
只要她不愿意,沒誰有這本事支使她!
驀地——
「殷姑娘……」
那嗓音低沉,在幽夜里泛開,輕鼓著她的耳膜。
「殷姑娘?」
誰在喚她?
「是簫聲和琴音傳到前頭吵著妳了嗎?對不住,師妹和我一時興起……殷姑娘?」
突然間,一抹修長黑影步近,將她整個兒籠罩住了。
那人背對月光,輪廓幽暗,雙目卻神俊清朗,隱有柔色。
「妳怎么穿得這么單?夜深露重,怎不加件外衣再過來?」
殷落霞陡地一震,遠揚的神智終于回歸主位,這才驚覺,此時此刻,她人竟已穿過廊道,步出后門,來到小院落里了。
著魔了嗎?
她……她、她怎會出現在此?
她來了許久了嗎?
她究竟為了哪般?
心底明就信誓日百一對自個兒下令,她不見他的寶貝師妹,她也不想見他,怎么還是傻呼呼地循著曲音前來呢?
仿佛被迷去心魂,半點不由己,更像是一尊傀儡娃娃,人家隨手一扯,她就乖乖被勾了來似的。
「我我……我……不冷……」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裴興武手握鐵簫,淡然一笑,道:「我和小師妹適才談到了妳,她對妳崇拜得緊,若妳不介意,進來喝杯熱茶可好?」
崇拜她?她……她有什么好值得崇拜的?清容淡罩迷惘,殷落霞怔怔瞅著男子沉靜的五官。
或者,這也僅是他「有所求」的手段罷了。
說些好聽話將她捧得高高的,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接下來才好支使她。
她不該來的。
「找下——」
正欲拒絕,男子身后卻傳來不可思議的綿柔雅聲,霎時間,將秋夜里的點點孤寒全給拂暖了。
柔嗓輕漾!妇艓煾,是落霞姊姊來了嗎?」
裴興武低嘆了聲,側過身軀回視!笓粲,九師哥不好,惹得殷姑娘不高興,妳來幫我說說好話吧!
殷落霞心一促,呼吸陡緊,眸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由屋內踏出的那抹輕影。
那姑娘啊……
好纖細、好纖細,纖細得……教人心疼。
她朝著她盈盈而來,足不沾塵,似夜風一掠,便要將那薄身吹卷而去般。
她停在她面前,微微福身。
那雪白小臉柔軟微笑,言語輕極、雅極!嘎湎兼㈡ⅲ瑠厔e生我九師哥的氣,他若做錯了什么,我代他給妳賠不是了!沟劳,又是一個福身,誠摯無比。
心咚咚、咚咚地鼓跳,那聲音好重,震得耳膜隆隆作響。殷落霞傻了、懵了、說不出話來了,竟覺有些兒醺然欲醉,有些兒步履不穩,只因她啊,從未見過長得如此美麗且純真的姑娘。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這小姑娘似乎有這等能耐,只須輕輕眨眼再軟軟牽唇,心中所求,必能遂其所愿,又有哪個忍心瞧她失望模樣?
高招!
莫怪,他要她先見過這小姑娘。
心窩一窒,殷落霞忍不住悄嘆。她想,她這回能堅持的并不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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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動地聽過那位面有病色,卻依然美得驚人的杜家姑娘橫琴彈奏了幾曲,殷落霞忘記自己是怎么離開小院落的,待夜風拂身,秋涼撲面,她微微打了個寒顫,眸光一定,才發覺身旁伴著一個高大身影。
他何時靠得這么近?近得……幾要將她整個籠在他的黑影下,也多少替她擋住幾許寒意。方寸鼓動,她忙往旁撤了一小步,未加思索便道:「你最好相信!
裴興武步伐隨之頓下,朗眉微動,即便對她突如其來的出聲感到訝然,外表仍掩飾得極好,只緩聲問:「相信什么?」
「我冷情得很,絕不是什么善心人士,干不來那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善舉!
見他沉吟不語,殷落霞秀顎一揚,不禁加重語氣!笇W醫的不見得非救人不可,我愛治便治,那是我自個兒的事,誰也勉強不了。你、你……你最好相信!
夜中,不知名的蟲兒唧唧叫著,此起彼落,一會兒促、一會兒緩。清月下,裴興武凝視著她的臉,眉、眼、口、鼻,瞧得如此專注,他的胸口渾沒來由地起了騷動。
想來,她猶然不知,就算她口中說著冷情的話語,做出無動于衷的姿態,那對眸中卻顫著耐人尋味的幽光,泄漏出許多事兒。
他悄然一嘆,察覺對她竟有了不尋常的興味,這全然出乎意料!
「我相信。妳愛治便治,誰也勉強不了妳!顾溃抗馍铄,清癯俊容上有絲極淡的笑!改敲础@一次,妳愿意治嗎?」
「我……」殷落霞差些啞口無言,耳根竟發熱起來。
心思百轉千回,她頭一甩,再次端凝著姿態,高傲得如雪中清梅。
「我有條件!
「我答應妳!
「我還沒說呢!」她略帶英氣的雙眉飛挑。
知她態度軟化,裴興武笑意略濃,兩指撩開峻頰上的發,道:「無論條件為何,只要妳肯治,要我做什么,我都答應。」
嗄?!「要你的命,你也愿意?」她沖口便問。
突地,心口微微泛酸,那酸氣漸化苦味,在喉頭聚成無形的塊壘,堵得她莫名難受。
「妳要我的命嗎?」眉峰舒朗,裴興武神情認真。
她心一撞,感覺每下的呼吸再輕、再細,都震疼了胸口。
「你給嗎?」
四目短兵相接,她的眸隱含挑釁,而他的卻靜謐深沉。
「妳若要……」他頷首!改蔷湍萌グ。」
他從容的模樣如一塊千斤巨石般重重壓下,瞬間將她壓垮,教她喘不過氣,只覺得眼前泛開薄霧、一陣暈!
怔望著他,殷落霞再難擠出話來。
她要他的命做什么?
她……她沒想要這么做的,為何事態會演變至此?
是她惹人不耐的別扭和執拗作祟,即便心里愿意,嘴上卻固執地不愿妥協、不肯輕易應承,才使得與他之間的對話走到了這一步嗎?
抑或是……他把一切的一切執著在那位脫俗絕塵的小師妹身上,將之視若珍寶、更勝己命,這才教他面對她有意的刁難時,能如此地奮不顧身且甘之如飴,連命也能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