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次第,怎一個煩字了得!
坐在客廳正中間的嚴父、嚴母與嚴子惠百思不得其解,六只眼睛來回在電視畫面和嚴子越身上做搖擺動作。
忍無可忍。嚴母,嚴家的一號人物,終于發問,聲音嬌柔得像二十歲的女孩子:“子越,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和柔柔吵架了?”
嚴母口中的柔柔,即沈柔柔也。她是嚴子越青梅竹馬的女朋友,現在在美國讀服裝設計專業的研究生。
嚴子越甕聲甕氣地回答:“沒有!
嚴母使個眼色給自家老公。嚴父接受信號,試探著問:“子越,是不是接了新案子?理不出頭緒嗎?”
“沒有!卑催b控器的動作依然繼續,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嚴父、嚴母同時推推坐在中間的嚴子惠。
嚴子惠歉然一笑,溫柔地解釋:“爸爸,媽媽,子越一向不和我說他的煩惱。你們看這樣行不行,等明天阿航回來,我讓他約子越喝茶!卑⒑,就是嚴子惠的老公,嚴子越的姐夫啦。
“好,好。”嚴父、嚴母異口同聲。
雖然他們三人的聲音小而又小,可嚴子越還是聽出來他們正在談論自己。他的人生可謂一帆風順,自小到大出現的所有難題亦不會令他坐立不安。家人習慣了他的開朗和自信,他亦習慣了這樣的自己。
鐘無依的出現,讓他第一次有了煩惱。
他索性關掉電視,坐到他們三人面前,非常認真地問:“媽媽,你今天做了什么?”
嚴母驚訝道:“你不會為這個問題煩惱吧?”
“媽媽,這個問題很重要;卮鹞野伞!
“和往常一樣啊。做三餐,收拾房間,和你爸爸看了場電影,逛街。沒了!
嚴子越點點頭,轉而問自家姐姐:“姐姐,那你呢?”
嚴子惠笑瞇瞇地說:“我今天去逛百貨公司,替阿航買了兩套最新款的夏裝,我自己買了一套裙子!
準備一日三餐,逛街,買衣服,看電影,這就是嚴子越熟悉的女人生活模式。媽媽、姐姐是這樣,柔柔也是這樣。
“姐姐,如果我要向一個與你們完全不相同的女人道歉,我應該采用什么方式?”嚴子越拋出一個爆炸力十足的問題,同時鎮住嚴家的其他三口人。
嚴子惠有些疑惑,“和我們不一樣?那是怎樣的?”
“從早上八點一直工作到凌晨四點,只喝三杯黑咖啡!痹俅握f起那一日鐘無依的工作行程,嚴子越的心竟然有些疼。
嚴子惠和嚴母同時驚呼出聲:“有這樣的女人嗎?”
“有。我遇到了!
“如果是你爸爸惹我生氣,只要一束花就好了!眹滥斧I計獻策。
“媽媽說得對。如果是你姐夫惹我生氣,我也只需要一束花!眹雷踊輰滥傅脑挶硎举澩
嚴子越雙眉緊皺,“這樣有用嗎?她和你們不一樣!
嚴子惠嫣然一笑,聲音嬌柔,卻直指重點:“無論怎么不一樣,終歸是女人。不是嗎?”
嚴子越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終歸是女人。不是嗎?
仁心醫院的急診室,一如既往的忙碌。
嗯。鐘無依在心里悄悄地對自己說,我喜歡這樣的忙碌,喜歡大腦時刻運轉,喜歡沒有時間和精力回想從前。
消失多年的爸爸,不認識自己的媽媽,這一切已經是自己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她接受它們,一天一天在太陽升起和星星閃耀間平淡而過。
一聲清脆又靈動的聲音,從急診室外飄來:“鐘醫生,隋主任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音隨人到。欣欣笑呵呵地跑到鐘無依面前,一張小臉上笑意飛花。
“好,我馬上去!辩姛o依停止手中的動作,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對著欣欣道,“欣欣,謝謝你!逼桨宓穆曇糁卸嗔艘唤z柔順,淡淡的,若隱若現。
受寵若驚的欣欣頓了一下,轉而笑得更開,歡快地說:“不用謝,不用謝。”
鐘無依拉上急診室的白布簾,背后傳來他們三人小小聲的竊竊私語——
“喂,你們有沒有發覺,鐘醫生今天的聲音有加號哦。一點點甜。”
“欣欣,自從去過冰窖之后你對鐘醫生的態度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你給我從實招來,你們之間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呵,嚴刑逼供!
“呵呵呵,哈哈哈,嘿嘿嘿。很簡單哦,我,欣欣,新一代陽光小美女,身體里蘊藏著無盡的能量與溫暖,融化了鐘醫生累積千年的風霜!”
越說越離譜。鐘無依搖搖頭,邁開步子向隋唐的辦公室走去。隋唐的辦公室離急診室僅有兩個房間,短短的路程中,鐘無依與幾個醫生護士擦肩而過,目不斜視。眼睛只看到佇立在門前等待自己的隋唐,對其他人均視而不見。
“師兄,怎么站在門口?”
隋唐給鐘無依一個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開口道:“貴客到來,理應出門迎接!边呎f邊觀察鐘無依的反應,盛滿笑意的雙眸中隱藏著銳利的光芒,如兩盞探照燈,眼底盡收鐘無依一絲一毫的變化。
可是,自家師妹那張累積千年嚴寒風霜的臉竟看不出哪怕一絲絲的變化,別說整張臉啦,就連眉毛都沒動一動。莫非他這兩盞一百八十瓦的探照燈沒照清楚?不會啊,書上明明說這種高亮度的燈即使在地下幾百米的煤礦中都能驅散黑暗照透每一個角落!他的利眼可是有品質保證的!
莫非,得換顯微鏡?
嗯,值得一試。
鐘無依知曉隋唐的樂趣就是觀察自己,逗弄自己。很多年了,自從師父第一次把她帶到實驗室,這個師兄就以兄長自居,一有機會便圍在她身邊東拉西扯,講個故事,開個玩笑,努力營造二人搭臺合作唱戲的親密氣氛?上В冀K落于自娛自樂的局面。
可是,她并不討厭他。
“師兄,你找我什么事情?”鐘無依接過隋唐遞過來的杯子,低頭一看是白開水,不由皺一下眉。
呵呵,終于有反應了哦。
隋唐將自己的椅子拉到鐘無依對面,兩人面對面,距離不過十厘米。鐘無依向后靠了一點點,再次開口:“師兄,你找我什么事情?”
隋唐收起臉上的笑容,正色道:“師妹,剛剛師兄看到你從急診室走來我這里,一路上遇到好幾個人。不可諱言,其中是有那么一兩個英俊的帥醫生,當然,他們和我比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這哪是夸獎別人?擺明是抬高自己。鐘無依聽不下去,說道:“師兄,講重點!
“重點就是,師兄看到你一路目不斜視,眼睛里只有師兄我一個人,深感安慰,不枉師兄平日里對你的一片苦心!痹捳Z諂媚到令人幾欲嘔吐,偏偏隋唐臉上的表情鄭重又正經,“可是,師妹,你這樣太打擊他們的自信心了。雖然我知道你只對我一個人好,但是,偶爾分點目光給其他人,師兄我是不會介意的。”
哦。原來他在拐彎抹角告誡自己要花心思與別人相處。這個師兄,最大的本事就是有話不好好說,偏要繞一個大圈子,不惜工本。
“好,師兄。我會的!辩姛o依一口應承下來,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你找我就這件事情嗎?”
隋唐見她答應得爽快,急道:“師妹,分歸分,我的那一份應該是最大的!這點一定要記住,理應謹記于心,萬萬不可忘記!
鐘無依瞄一眼墻壁上的掛鐘,不緊不慢地說:“師兄,我還有五分鐘!毖韵轮,請你速戰速決,不要耽誤我上班。
“哦,師妹急了!彼逄普f一句自己十分善解人意的話,說道,“師妹,是這么回事。前一段時間呢,你身體微有小恙,我是想問你需不需要我幫你安排一個短時間的休假?”
鐘無依愣了一會兒,只因隋唐的關心體貼,然后開口道:“不用,上次是意外!
“真的沒問題?”
鐘無依搖頭,“沒問題。師兄,我去上班了!
隋唐看到鐘無依漂亮的臉上寫著兩個大大的字——拒絕。他嘆氣,這個師妹總是這么要強,永遠不會接受別人的關心,永遠不會理會別人的幫助。
“那好吧,有需要一定和我說!彼逄菩睦锩靼,她永遠不會對他說,“一起回急診室吧。我這個領導偶爾也要視察一下工作!
鐘無依率先走出辦公室,隋唐關上門隨后跟上。隱隱約約地,聽到急診室人聲鼎沸,似乎一片混亂的樣子。兩人直覺不妙,都以為是送來重傷病人三人無法應付,交換一下眼神,同時跑步前進。
拉開簾子,看到的卻是出乎意料的場景——欣欣、曉清、余中恒圍著一身黑色西裝裝扮的嚴子越,你一言我一語興奮地聊天。
一身黑色的嚴子越身在一片白色海洋中,仿如眾星捧月,萬綠叢中的那一點紅。挺拔,出色,惹眼,瞬間吸引了鐘無依的目光。
她的眼里只有他。
鐘無依提到嗓口的心回復原位,呆呆地看著滿臉笑容、舉止隨意的嚴子越。只是短短的幾分鐘,他已經與他們相談甚歡。好比一條魚,好像到處都是水,暢快游動,無拘無束。
“原來是你呀!彼逄圃竭^呈呆滯狀態的鐘無依,笑道,“原來是你呀!剛剛在外面聽到聲音,我真以為是送來一重傷病號呢!喂,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嚴子越示意他們讓出一條路,一條直接通向鐘無依的路,向前走了幾步,立定在鐘無依面前,眼睛看著鐘無依,微笑著對隋唐說:“所謂急診室,寓意十萬火急。我今天要做的這件事情也是十萬火急!
欣欣、曉清和余中恒頻頻點頭,一副了解個中原因的模樣。
一向標榜自己聰明蓋世的隋唐聽不明白嚴子越話中深意,以眼神詢問三人。欣欣不說話,伸手指指嚴子越的背后。隋唐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嗬,大大吃了一驚!
只見嚴子越雙手背在身后,手里舉著一束包裝精美的白色梔子花。朵朵梔子,開得正艷,黑白相應,煞是美麗。
“哦,驚天動地,驚天動地!”隋唐壓低聲音,與三人交頭接耳道。
三人除了笑還是笑,情緒激動到不能出一言。在他們的印象中,這可是鐘無依第一次收花哦。等不及啦,快點啦。我們迫不及待要看鐘醫生收花的反應啦。
隋唐心里直埋怨自己,為什么不隨身帶個數碼相機呢?錄下這千載難逢的一瞬間,以后不僅可以收藏到歷史博物館,而且可以給自己未來嬌美可人的女兒做珍貴教材呀。女兒,乖女兒,你千萬不要學錄像帶里的姑姑啊,做女人一定要溫柔愛笑,切不可一副冷冰冰連嘴角都不翹一翹哦。
這邊已是群情激昂,摩拳擦掌,一鍋冷水已然燒到九十九度九了。就等一束梔子送美人,沸騰!
那邊呢,不急不忙,慢慢醞釀,小火慢烘,差不多還是冰水混合物呢!
鐘無依注意到后面四人的表情非比尋常,每人一副等著看戲的神情,照樣冷冷地說:“嚴先生,這里是急診室!
“我知道!眹雷釉巾斨@股冷空氣,一鼓作氣道,“鐘小姐,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
白色的梔子花終于露面。嚴子越稍稍彎下身軀,以雙手捧花,十足誠懇的口氣:“鐘小姐,我專程為上次的事情道歉。對不起。”
淡淡的梔子花香沁入脾肺,宛若清泉流淌,堅硬的心有一角悄悄松動?墒,冷硬如鐘無依,太倔強,層層包圍之下無法感受自己的心。
眾目睽睽之下,鐘無依從嚴子越的手中拿過那束花,看了兩眼,拿花的手輕輕上揚,方向正是急診室的垃圾桶。
“不要啊!毙佬篮。
“三思啊!睍郧褰小
“手下留情呀。”余中恒心有戚戚焉。
“師妹,莫作摧花辣手啊!彼逄粕钋型閲雷釉健
嚴子越手疾眼快,一把抓住鐘無依拿花的手。他的大掌覆住鐘無依小小的手背,一如她的人,冰冰涼涼。即使外面酷暑難耐,溫度高達三十九度,可鐘無依的手一樣冰冷。卻慢慢中和他手上的溽熱,冷熱相調,一絲舒服清涼的感覺傳遍全身。
令他安靜,令他平和。
嚴子越用另一只手從花束中抽出一張淡色的卡片,塞到鐘無依的口袋里,沒有焦躁,只有平靜,“鐘小姐,如果你看完卡片還是想扔這束花的話,我無話可說。我在急診室外面等你看卡片,五分鐘。時間一到,如果你沒有出來,我馬上離開,并保證今后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請給我一個機會做你的朋友,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說完,嚴子越放開鐘無依的手,毫無猶豫地出了急診室,一直沒有回頭。
他的認真,他的執著,他的誠懇,鐘無依可以感覺得到,所以她的手有些抖。她知道自己的心在猶豫,是一伸手將花扔到垃圾桶,還是看一眼他想說什么?朋友這個詞,不再無意義,甚至似乎她對它們產生了一絲淡淡的期盼。
眾人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鐘無依,生怕錯過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
鐘無依聽到了秒針的滴滴答答,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慢慢加速。慢慢放下揚起的手,她自口袋中拿出卡片,緩緩打開——
“鐘小姐:
對不起。
如果時光倒流,我仍然會在第一次見面時與你爭執,第二次見面時與你爭吵,第三次見面時與你發生不愉快。
因為,我從未遇見過像你一樣的女人。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只會按照自己的思維模式說話,只會依照自己的內心直覺行事。
這是我的責任。
但是,坦白說,你也有責任。我說你工作過度勞累,飲食方式不健康,不是指責你,真的是出于關心。發自內心的。
只是,你太好強,太驕傲,我太自以為是,自說自話,我們之間太陌生,無法溝通,無法交流。這一切導致我每一次真心誠意向你道歉都以爭吵結束。我們之間根本不能好好地對話,我只好采取這種方式,我寫,你看。
希望你可以原諒我。
媽媽和姐姐說,女孩子喜歡收到花。但是,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花,所以選了一束梔子花。與你的醫生袍相同的顏色。希望你喜歡。
嚴子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