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事多年,嚴子越早已對徐徹場上場下變臉如翻書一般的情況見怪不怪,熟諳于心。剛剛被鐘無依挑起的怒火無處發泄,他憤憤地道:“喂,你跑哪兒去了?”
今日萬事不宜,一問便觸霉頭。徐徹摸摸鼻頭,吐吐舌頭,像個可愛的孩子一般,“呵呵,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棋逢對手了吧?”
“這次行動的報告你寫!眹雷釉讲唤有鞆氐脑挷,徑自分配任務。
“喂,雖然你是我的組長,但也不至于仗勢欺人以大欺小公報私仇吧?我只不過是說了一句棋逢對手,你就不分青紅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文件就砸我!我今天非常累,不想再絞盡腦汁寫什么報告了。反正你今天晚上也睡不著,不如你寫吧?”徐徹笑嘻嘻地湊上去,極盡諂媚之事。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著?”嚴子越減慢車速,從南馬路駛向西區的主干大路。道路兩旁的路燈輝煌明亮,渲染著這個城市的繁華與熱鬧。
“因為我們是熟識五年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你不要不承認,她是第一個敢在這種場合和你對峙的女人。”徐徹的視線定格在廣場的大屏幕上。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南馬路銀行遭劫的新聞,鏡頭正是搶匪挾持鐘無依走出銀行大廳那一幕。
嚴子越順著徐徹的視線看到了鐘無依。鏡頭前人頭攢動,人影模糊,可是她那張臉分外清晰,漸漸占據整個大屏幕。黑色長發,眷眷美目,笑起來肯定百媚橫生,傾國傾城。但是,她素淡的臉上什么都沒有。
包括恐懼。
嚴子越拉回自己的視線,咕噥了一句:“不知道她是個什么女人!”
徐徹笑應:“肯定和你家媽媽、姐姐、柔柔不同類嘍!
“徐徹,給你個忠告,作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一定要找溫柔似水、舉止嫻靜的女人做女朋友。就像——”
“就像你的柔柔,集美貌善良溫柔端莊聽話順從說一不二不爭不吵于一身的大家閨秀。對不對?”
“對。千萬不要找那個——”嚴子越說到這里突然意識到自己連那個女醫生的名字都不知道,頓了一下,繼續道,“簡直不像女人。喂,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徐徹毫不在意地搖頭,大咧咧地回答:“不知道。知道她的名字干什么,反正以后也不會再見。”
“對。不會再見!眹雷釉綄④囃T谝患椅鞑蛷d的停車場,“徐徹,我們今天晚上吃西餐!
兩個人一前一后進了西餐廳,身后的大門自動關閉。初次相遇的不融洽,短時間的爭執與對峙以及由此所帶來的糟糕心情,一并關在門外。
嚴子越相信自己在走進西餐廳的那個瞬間已經將她拋之腦后。殊不知,有一些異樣的情愫慢慢滲透至心底,初始并不美麗,卻不停生長。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鐘無依壓下被嚴子越典型大男子主義挑起的不快,靜靜回復心神平和。待心平氣和之后,她才感覺左手臂隱隱作痛,卷起衣袖,手臂外側有一大片擦傷,估計是被那個不懂尊重女性為何物的警官推倒所致。她拉開抽屜,拿出消毒藥水和棉簽,一點一點地處理傷口。消毒液初一接觸傷口,一絲絲刺痛從末梢神經傳至心臟,它們越積越重,越積越多,直至成為她心臟的一角。
有些痛楚與生俱來,隨歲月滄桑而加重,隨時間流走而加劇,無法消除,痛至心扉。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低下頭,雙眼緊緊閉合。那些過往一一閃現,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厚重,仿佛一座大山壓住她的心靈,無法舒展。
很想哭,可是眼里沒有一滴淚。
門板上傳來輕輕的叩擊聲,驚醒沉睡中的回憶。鐘無依兀自抬頭,大師兄隋唐半倚著門框,如玉樹臨風的逍遙公子,翩翩降臨。
“師妹,你不會在哭吧?”隋唐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雙臂抱在胸前,閑適而隨意。
“怎么會?”鐘無依趕緊拉下衣袖,用未受傷的右手指指辦公桌對面的轉椅,客氣而有禮,“師兄,請坐!
隋唐閑閑坐下,大手突然一伸,將鐘無依連人帶椅子拉到自己身邊。他以為會聽到小師妹的驚聲尖叫,以為只要一低頭就會看到一張梨花帶雨的俏臉,只是,這一切只能發生在夢中,或者是他的想象中。事實是,他的小師妹面色平靜,五官正常,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似乎還隱約透露出一絲嘲諷。
嘲諷什么?當然是嘲諷他的無聊惡作劇啦。
有時候,上天造物真是不公平。想他一介翩翩貴公子,才華橫溢,風流倜儻,年輕有為,玉面帶喜,人見人愛,人見人羨,簡直可以說是胭脂帝國中眾女兒的克星。只是,只是,拜倒在他西裝褲下的眾家女子并不包括他的親親小師妹,這個殘酷的事實對于他大眾情人的美名可謂是直接的挑戰。為了穩固自己在美男界的地位,他不惜放下身段,放低姿態,嬉、笑、怒、罵種種手段無一不用。無奈他的小師妹絲毫不為所動,五年前見他一副冷面孔,五年后見他還是一副冷面孔。
看,今日他另辟蹊徑,改用恐嚇。原本以為小師妹經過今天下午的重重劫難,心緒稍稍難平,一不留神賞他一個花容失色的成果,那他就大功告成,從此以后前往西方極樂世界修身養性也。
只是,人生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嗚呼哀哉,他的小師妹就像午后的太平洋,波瀾不驚。
第一百零一次逗弄冷面小師妹宣告失敗。
隋唐揮走籠罩在頭頂失敗的陰云,眨眨眼睛,向鐘無依拋個媚眼,“師妹,今天的事情怎么不推掉?”
鐘無依對他的魅力視若不見,依事陳述:“急診室只有我一個醫師!
“那你怎么不打電話給我?”拋送媚眼失敗,隋唐依舊不甘心,繼續追問。
“你在會診。”
隋唐算敗給自己這個師妹了,仿佛不知道生與死的區別,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險與害怕。他只有嘆氣,“師妹,在我眼中,你只是個小女孩。你知不知道,看著你被搶匪挾持走出銀行大廳,我的心差點跳出來。下次不要這樣了!
鐘無依避開隋唐的雙眼,她知道里面盛滿關心,如一個兄長一般的熱切關愛,厚重而溫暖。只是,她明白那不是彼岸,她注定漂浮。
“謝謝師兄關心。我很好!
隋唐再次嘆氣,拉過她的左手臂,輕輕撩起衣袖,星星點點的淤痕無處藏身。他不再開玩笑,拿起棉簽繼續消毒傷口,纖細的手指輕盈跳動,力道輕到幾不可感。
“不要費盡心思瞞我。小妹妹的心思怎么會逃過大哥哥的眼睛呢?師妹,我等著有一天你甜甜地叫我一聲哥哥!
鐘無依無語。
抬起頭,望著天花板,灰白灰白一片片,空無一物。
一如她的心,再也裝不下他人給的關愛與溫暖。
時間的步伐永遠不會為任何人停止,縱使世界風云變幻,潮起潮涌,它依舊安靜而走。不快,不慢,永遠勻速。
與之相反,在現代人心中,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稱之為永恒。昨日費盡心思尋找發誓一生一世會喜歡的東西,今日便有可能扔掉;昨日轟動全世界吸引無數眼球占據各大報刊頭條的事件,今日便有可能被遺忘在不起眼的角落。
就像兩個星期前被院長表揚同事稱贊連清潔工都豎起大拇指的鐘無依,現在一個人坐在醫院的餐廳,無人陪伴。
下午兩點時的餐廳,間或有幾個值班的醫生或護士下來用餐,狼吞虎咽后匆匆離去,因此偌大一個餐廳顯得冷冷清清。
鐘無依喜歡這樣的寂靜,喜歡獨自享受四周沒有一個人的空間。買一杯咖啡,她選定靠窗的座位,隔著半透明的印花玻璃窗,望向那無邊無際的天空。
初夏的天氣,冷熱適中。醫院主干道兩邊植滿法國梧桐,高大的樹干撐起數條枝節,尚未完全長開的嫩黃色葉子迎風招展,一片一片,譬如風箏飛舞。隔著半透明的玻璃,模模糊糊,似乎比春天的花朵還要嬌美一些。
這般平和的心境,這般美麗的心情,如果可以永遠持續下去,那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只是,幸福總是與鐘無依擦肩。
就像現在,她一個人的空間插進幾個實習護士的碎碎念。一杯咖啡,幾個無聊人士,不出一刻鐘,整個醫院大到院長小到一個剛進來的護士就會被他們的嘴巴反復嚼來嚼去。直到再無滋味,一口吐出去為止。
“喂,急診室的高級醫師鐘無依這兩天可算出盡了風頭!”牙尖嘴利的小女生,說出話來一點都不客氣。
另一個附和:“可不是。像什么社會新聞頻道啦,城市治安之窗啦,警訊快報啦,只要和搶劫掛上鉤的傳媒,統統大肆報道南馬路銀行遭劫,大肆宣揚鐘無依不畏懼死亡的精神。救死扶傷本來就是醫生的責任與本分,她只不過是做了她該做的,憑什么就被當作英雄一般頂禮膜拜?更讓人生氣的是,她還一副目中無人、趾高氣揚的模樣!”
“對。你說的我深有感觸。就昨天,我在急診室門口碰上她,搜腸刮肚想了幾句好話夸獎她。嘿,你猜怎么著?她竟然冷著臉對我點個頭,嘴角抿得死死的,連句謝謝都沒說。她什么人呀?就算是古代的公主也不能這么驕傲吧?何況她只不過是一個小醫師!”
“高級醫師!笨跉庵袔в袩o盡嘲諷。
“高級醫師有什么了不起?你看看急診室主任隋唐,人家是著名的高級醫師,師承外科權威葉之源教授。論相貌、才華、醫術水平,哪一樣不比她強!橫比,豎比,就算你倒過來比,鐘無依也比不上隋唐一個小手指頭!盡管才華橫溢,盡管位高權重,可人家隋唐一貫平易近人。即使碰上像我這樣平凡不起眼的小護士,也會笑臉相迎。前天他還夸我漂亮呢!
“隋唐是我的夢中情人!”
“你們說好了不和我爭呀。我早就說過了,隋唐我追定了!
她們的對話一句不落傳進鐘無依的耳朵,對她的貶損,對隋唐的敬慕,字字清晰。她并不生氣,相反倒有些羨慕?梢阅菢虞p松自如地談論一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人,可以那樣直言不諱地說出喜歡一個人,追求一個人,坦白而真誠。
“鐘無依醫師,請速回急診室。鐘無依醫師,請速回急診室。”醫院的廣播毫無預兆地插進來,拉回鐘無依越飄越遠的思緒,同時也把幾個小護士當場震呆。
因為,她們座位緊靠的過道是出餐廳的必經之路。廣播的聲音剛剛落下,一個身穿白色醫師袍的女人從她們身后匆匆走過,急速奔跑帶起來的風掀起白袍,下擺甚至掃到了一個護士的身體。良久,她們才從震驚中回神,幾乎是同時意識到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她們半小時內議論的女主角就在餐廳,兩點之間相距不超過十米。
哇呀呀,這次完了啦!
“什么情況?”鐘無依跑回急診室,一邊戴清潔手套一邊詢問情況。
曉清正在為病人清理傷口,余中恒趕忙報告:“病人三分鐘前送來。車禍,腹部大量出血,有短暫昏迷現象。”
鐘無依托起病人的頭部,輕輕按壓,“我現在為病人初步檢查。頭部正常,沒有受到創傷;胸部正常,心臟跳動正常;腹部有一條大約十厘米長傷口,準備清理包扎;右腿正常,左腿關節錯位,小腿有骨折現象!
“鐘醫師,現在應該怎么做?”余中恒問。
鐘無依停了幾秒,接著說:“中恒,正關節!
“好的,鐘醫師!
“曉清,通知血庫準備五包O型血,繼續清理傷口,準備輸血!
“欣欣,給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
話音落下,卻聽不到欣欣的回答。鐘無依環顧急診室,出乎意料竟沒有看到欣欣的影子。
“中恒,曉清,欣欣呢?”
余中恒和曉清兩臉為難,緊緊咬住嘴唇,不發一言。
“我記得今天不是她的休假日。”鐘無依的眼神銳利,掃視余中恒與曉清。
余中恒暗叫不妙,應付不了只好低頭替病人矯正關節。
曉清大腦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用什么理由幫欣欣開脫,一張嘴無意義地重復幾個字:“那個,那個,欣欣……”
“鐘醫師,你在找我嗎?”欣欣氣喘吁吁立在急診室門口,胸口劇烈起伏,一看就知是飛奔而來。
曉清松了一口氣,面露喜色,冒著生命危險給欣欣一個大事不妙的眼色,繼續為病人包扎傷口。
正在搶救病人中,鐘無依無意繼續追究,只是簡單重復一遍命令:“欣欣,給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
欣欣如遇大赦,喜滋滋地道了一聲好。
“中恒,關節正位沒有?我現在為病人接骨,你注意看!辩姛o依指示余中恒讓開,脫掉清潔手套,雙手按住病人左腿膝蓋,慢慢往下移,全神貫注尋找骨折區域。眼神無意瞟到拿著針管吸藥劑的欣欣,鐘無依臉色大變,停下手上動作。
余中恒不明所以,還以為找到了折骨區域,笑著問:“鐘醫師,是這里嗎?你好快啊!
“欣欣,將你手中的針管和藥劑放在桌上,不要動。中恒,你重新拿抗生素幫病人注射!毕峦昝,鐘無依繼續手上動作。
欣欣、余中恒、曉清三人均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但見鐘無依的臉色更加陰沉,心中縱有千萬個問題也不敢發問。
急診室上空陰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