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邊的一根電線桿引起了李明正的注意,他的視線沿著電線桿上移,果然看到了一盞不會發光的路燈。
由于光線不足,李明正無從分辨,這盞路燈是否遭到了人為的破壞,但一條巷子沿途接近十盞路燈,居然全部都壞了,這樣的現象,實在不能簡單地用巧合來解釋。
男人轉過頭來望著李明正一笑,夜色中,他那口潔白的牙齒格外地搶眼,李明正不由繃緊了后背。眼前的場景,李明正所能聯想到地,只有「殺人滅口」這四個字。
臉上竭力維持平靜的表情,李明正的手指,卻快速地尋找著麻繩的死結。也許是因為重傷的緣故,綁他的家伙繩結打得并不到位,只要給李明正五分鐘的時間,他完全有自信可以解開繩結,但問題是,對方會不會給他這寶貴的五分鐘?
一路上,李明正本有機會早早地打開繩結,但為了表現出合作、博取對方的信任,他并沒有冒險行事,照眼下的情形看來,他無疑做了件蠢事。
生死只在一線間,懊悔并不能解決問題,手指在死結上急促地摸索著,李明正故作鎮定地望著身邊的男人。
冰冷的槍管,猛地頂上了李明正的太陽穴,隔著墨鏡,李明正也可以感覺到鏡片后的雙眼,正惡意地玩味著自己的反應。
「這里是市內,聽到槍聲,警察三分鐘內就會趕到現場,沒有人質,你們根本跑不了!估蠲髡⒁暻胺狡届o地說。
槍管的前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裝上了消音器,李明正不覺變色。
下一個瞬間,男人忽地撲了過來,左手緊緊扣住李明正的咽喉,雖然他并沒有使出全力,但咽喉受制,也足以讓李明正倒在椅背上無法動彈,解著繩結的手,也因為受到壓迫而不得不停了下來。
狹窄的副駕駛座上,男人幾乎趴在了李明正的身上,兩人的面孔,近得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彼此的吐息。
男人的左手扣住李明正的咽喉,右手的槍眼狠狠地指住他的腦袋:「李警官,求饒吧,也許我不會殺你!
兩人默默地對視著。
如果討饒可以換來生存的機會,李明正絕對會開口求饒,他決不是那種為了所謂的尊嚴,而死不低頭的人。
只有活著的才有尊嚴可言,只有活著才有扭轉乾坤的可能,而法律和正義也只有通過活人的手,才能得以實現。
但李明正知道討饒示弱,并不能讓面前的男人滿足,這是一個聰明自大的罪犯,在他的血管里,流動著某種不安的東西,跟這樣的犯人相處,適度的對抗也許比全盤妥協更加合適。
無論如何李明正決定賭一賭。
凝望著男人,他一言不發。
男人呵呵地笑了,手指扣上扳機:「你是太笨還是自作聰明?」
忽地,太陽穴上冰冷的機器移開了,隨著一聲悶響,背后傳來一道驚恐的慘叫。
借助后視鏡,李明正發現男人竟向后座的同伙開了槍,子彈打中了那人原本握著槍的右手,傷者嘴唇刷白,渾身顫抖不已,槍也滑落在地上。
「你……你想干嘛?」傷者的聲音透著驚恐。
「你說我要干嘛?」男人懶懶地微笑,按在扳機上地手指,卻絲毫沒有松懈。
「你想滅口?想獨吞?太狠了你……難怪你不肯接應小四,如果你慢點開車,他不會被打死!
「哦,你總算變得聰明一點了。」男人揚起了嘴角。
「你不怕峰哥嗎?你敢獨吞,峰哥絕對不會放過你的!」聲嘶力竭的低吼,也無法掩飾他內心的恐懼。
「放心,我會給峰哥一個交代,」男人輕笑:「我也會給你一個交代,你還記得黎小天嗎?」掙扎著后退的傷者忽然怔住了。因驚恐而散開的瞳孔猛然收縮,未等他顫動著嘴唇開口,隨著沉悶的槍響,一股鮮紅粘稠的噴泉從他的額頭冒出。
李明正從后視鏡上移開了視線。
男人用槍身拍了拍李明正的臉頰:「你不想這樣吧?」
混合著硝煙、血腥味的空氣令人作嘔,灼熱的槍筒無疑是最恐怖的告誡。
「你會好好合作吧?」男人始終扣在李明正喉嚨上的左手,又多注入了幾分力道。
李明正艱難地點了點頭。
男人笑了:「聰明人才活得長。」
說著,男人松開了李明正,坐回了駕駛座上,若無其事地把上衣脫了下來,昏黃的光線底下,那肌肉強健的身體剽悍得令人目眩。
男人低頭,在腳邊的旅行袋中拿出一件黑色背心套上,伸手調節了一下后視鏡,對著鏡子取下了墨鏡,再抓住自己的頭發一拎,那頭及背的紅發竟被取了下來,原來那是一頂假發。
甩手把上衣和假發都扔到后座的血泊里,男人轉過頭來對著李明正一笑:「認識一下,我叫肖海。」
這是一張年輕、俊朗的面孔,小麥色的肌膚和精心打理過的短發,給人健康明朗的印象,面龐的線條流暢到近乎凌厲,五官如果拆開但單看的話,也許都只是端正,但組合在一起,卻和諧得讓人過目難忘。
尤其是那雙略含譏誚得眼睛,眼珠的色素比一般人要淡,呈琥珀色,注視的時間一長,竟會有暈眩的感覺。
這樣的男子如果走在街頭,絕對是少女注目的物件,但誰能想到,他竟是一個殺人越貨的劫匪。做警察兩年,李明正形形色色的犯人也見了不少,卻還是第一次面對外表如此出色、又如此冷酷無情的兇手。
看樣子,他和李明正差不多年紀,不過是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但李明正知道,這個肖海絕對比他以前遇到過的任何一個犯人都要難纏,自己的生死就握在他的手中。
「李警官,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如果你能乖乖配合,我們可以好好相處一段時間,那樣我們雙方都可以得利。假如你肯聽話,我就帶你走。」
「但如果你繼續解背后那根繩子,」聽到這句話,李明正的血液都要凍結了,「你就留在這里陪這個家伙,」肖海指著后座:「當然,腦袋里會留顆子彈作最后得紀念!
說完,肖海猛地按住李明正,將那個不牢的繩結重新綁過。
隨著麻繩扣進皮肉的痛楚,李明正聽到肖海在他背后壓低了聲音恨恨地說:「李警官,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嗎?你太自作聰明!
「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盤,你以身犯險上車談判,是為了窺測車上的狀況,而你肯用自己交換人質,也無非是看到那個廢物受了重傷,想等他昏迷以后,再一對一干掉我當英雄,對不對?。俊
緊緊捆住李明正的雙手,肖海把他翻了過來,直視李明正的眼睛,嘲諷般的笑意浮現在他的嘴角:「李警官,你夠膽色,也夠聰明,只可惜有句話叫天外有天。」
李明正坦然點頭:「差不多就是這樣。不過,我上車談判不只是為了窺測情報,近距離談判是我的工作原則。人只有在近距離的接觸中,才可能了解對方、相互體諒理解,也更有可能找到雙方都能接受的平衡點,談判成功!
「如果能在和平的框架內解決問題,我也不愿意弄成現在這個局面。此外,我也沒什么如意算盤,從踏上這輛車開始,我就有下不來的覺悟!
李明正輕嘆一聲:「不過,你放心,我還想活下去,所以我會做個配合的人質。」
肖海凝視著李明正的臉,忽然仰靠再椅背上笑了:「你是不是常常讓女孩子哭。俊
想到舒薇,李明正不由一愣。
「你太會說謊了,而且說得理直氣壯,連自己也深信不疑!剐ずL罂戳搜凼直砩系臅r間:「我們該出發了。」
說著,他俯過身子推開了李明正這邊的車門,用槍頂住李明正的后心口,拿起腳邊的旅行袋,押著李明正下車。
走出車門,夜風溫柔地拂上臉頰,離開充斥著血腥味的車廂,李明正也覺得輕松了一點。
肖海一手抓住李明正,一手飛快地打開了面包車的后門,從車廂里撿起死者掉落的手槍,又拎出一個箱子,不用說,那里面就裝著七十四萬元現金。
李明正以為肖海會合上車門,誰知,他又在后座那具尸體頭上抓了樣什么東西下來,李明正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頂披肩的黑色假發,看來為了遮蓋容顏,肖海和他的同伙都裝扮了一番。
「碰」地關上面包車的門,肖海押著李明正向小巷深處走去,不一會兒,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出現在兩人面前。肖海拉開車門,把手上的東西連同李明正一起塞了進去。
打開車燈、發動引擎,肖海望著李明正微笑:「李警官,從今以后,我們就是共生的關系,我要有什么事,你絕對跑不了。我發誓,你一定會死在我面前!
***
八月的夜晚,空氣潮濕而悶熱,公路上的汽車大多緊緊關上了車窗,用空調來隔絕蒸人的暑氣,然而肖海并沒有開啟空調,反倒把后車窗統統打開,夜風拂過他的短發,握著方向盤的他顯得愜意而自然。
李明正不是一個怕熱的人,再熱的天他都不會松開制服的領口,還曾因此被同事評為警局涵養功夫第一,所以開不開空調他倒是無所謂。
但肖海的行為實在很奇特,一般而言,出于心理上的不安全感,犯人即便改裝逃亡,都會盡量避免被人看到面目,像肖海這樣肆無忌憚的犯人并不多見。
「為什么不開空調?不熱嗎?」李明正忍不住問。
「想吹吹風,」肖海頭也不回地說,半晌低低地加了一句:「我討厭血腥味。」
夜色中,肖海的側面顯得干凈而英挺,李明正發現,他越來越不能理解面前這個人。肖海這么討厭血腥味,但在扣動扳機時,他卻沒有絲毫猶豫,殺了人之后,也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毫無追悔、不安的表現。
李明正不想簡單地用潔癖和冷血來解釋肖海的行為,他隱約感到,在肖海譏誚的微笑底下,藏著某種更加危險的東西。
照眼前的局面看,肖海是為了私吞贓款而槍殺同伙、亡命天涯,但他殺人前提到的那個黎小天,是怎么回事?而肖海的幕后老板——峰哥也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他吧?
李明正越想越覺得自己這次蹚進的,絕不是一般的渾水。
想到這里,李明正不覺又有一絲興奮,幕后老板峰哥很可能會跟肖海碰面,如果自己可以穩住肖海再伺機而動,說不定就能從肖海的背后把那條大魚給拖出來,從而一舉端掉那個犯罪團伙。
李明正暗自決定,繼續和肖海虛與委蛇下去。
眼前的國道,是離開這座城市的必經之路,由于雙手被綁在背后,李明正無法去看表上的時間,他估計了一下,此刻距離肖海甩掉警方的跟蹤,應該還不超過四十分鐘,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警方多半還沒有發現肖海已殺人換車。
可是,李明正相信從肖海沖出警戒線的那一刻起,各個公路、車站,一定都已受到協查令,設卡盤查了。
雖然警方沒有掌握肖海的確切容貌,但作為人質李明正的照片,一定已經發放到每一個關卡。肖海會考慮到這一點嗎?
車子在國道緩緩停下。肖海從旅行包中,拿出一件藍白兩色的短袖襯衣,丟在方向盤上。
「李警官,我們馬上要出市了,可能會遇到盤查,所以請你換一下衣服。我會幫你松綁,直到過卡之前,你的兩只手都是自由的。希望你不要辜負我對你的信任。」說著,肖海把李明正的身子扳過來,松開了縛住他雙手的麻繩。
把繩子塞進包裹,肖海瞥了李明正一眼:「換衣服啊,難道還要我幫你?」
匆匆地換好衣服,李明正把脫下的白襯衫遞給肖海,肖海打量著他點點頭:「不錯啊!
忽地肖海湊近,一把摘掉了李明正的眼鏡。戴上眼鏡試了試,肖海蹙起眉頭:「度數好淺,幾度?一百五還是二百?」
「左眼一百度,右眼一百五!估蠲髡嘀橇捍鸬馈
「這點度數還戴什么眼鏡,不覺得麻煩嗎?」肖海把李明正的眼鏡擱到了方向盤邊。
李明正淡淡一笑:「習慣了!
肖海拿過一個假發套,看到這頂剛從死人頭上摘下的假發,李明正的臉不由一僵。
肖海微揚嘴角,邊把假發戴到李明正頭上,邊說:「將就一下吧,我也不想看到這個東西。」
忽然,他猛地揪下一撮假發扔到車窗外面,雖然肖海的動作很快,李明正還是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道。
市區的邊界線上果然設置了關卡,過往車輛排著隊接受檢查,肖海的車排在隊伍末梢。李明正發現警察對紅色面包車盤查得格外仔細,他不由得暗嘆了口氣,警察果然還未發現肖海已金蟬脫殼。
肖海左手擱在方向盤上悠然地敲打著,右手自然地垂在椅子上,但李明正很清楚只要自己稍有動作,肖海便會拔槍相向。
李明正抬頭在后視鏡中審視自己的臉,摘掉了眼鏡、戴著假發的自己,看起來確實有點陌生,然而如果仔細觀察,還是可以看出一絲蛛絲馬跡,肖海的所作所為,大膽得有如赤腳踏刀。
時間靜靜流逝,終于輪到肖海的車接受檢查了。
肖海微笑著跟警官應答,年輕的警察眼光在兩人臉上匆匆掃過,拿著電筒往車中照了一圈,便將車子放行了。
李明正氣得在心中直罵小警員工作態度草率,雖然他不介意再跟肖海多周旋一陣子,但小警員的疏漏還是令他心寒,而肖海嘴角嘲弄的笑意,更讓李明正窩火。
李明正意識到肖海會這樣做,并不是因為他有多大膽,而是他從一開始就算準了,警察在非目標車輛的盤查上會存在漏洞。
綁架、殺人、換車、過關卡,這一切的一切,肖海都早有預謀,一步步按著預先設定的計劃從容走來。
望著公路兩邊無盡的夜色,李明正眼中閃過一道凌厲的光芒。
肖海把什么事都算準了,但他的計劃還是出現了一個以外,那就是李明正。
***
清晨六點半,市警察局三樓的幾間辦公室燈火通明,走廊里,張克定揉著疲倦的眼鏡,靠著窗臺吸煙,忽然有人從背后叫他,張克定回過頭去,只見舒薇正站在自己身后。
掐滅煙頭,張克定把舒薇帶到休息室的沙發上,倒了杯水給她。
舒薇捧著水杯,顧不上說謝謝便顫聲問:「還沒找到明正,是嗎?」
張克定點了點頭:「剛剛收到消息,有個清潔工人在洞平路倉庫后的一條巷子里,發現了綁匪遺棄的面包車,車上還有一具綁匪的尸體。根據現場的情況看,沒有搏斗的痕跡,副駕駛座上也沒有血跡,明正應該沒事,估計是跟著另一個綁匪和平轉移了」
他在舒薇身邊坐下,柔聲撫慰:「明正對付綁匪很有經驗,去年、還有今年二月那兩次綁架案,都處理得非常出色,你也不要太擔心了。」
舒薇緊緊握住杯子,淚水止不住地滑下面頰:「可是他從來沒有失蹤過啊!
張克定焦躁地揉了揉頭發,半晌揮了揮手說:「說實話,明正失蹤大家都很著急,連老頭子的臉色都是青的!
「昨天晚上市里打電話給老頭子,當時我就站在旁邊,大致的通話都聽在耳中。你知道老頭子怎么說?他說『這件事我負全責』、『我相信李警督』!
張克定握緊了拳頭又松開:「我也相信明正。你知道的,我跟明正念的是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畢業一起進的警局,兩年來又都在一起工作,我很了解明正的工作能力。舒薇,你還記得去年那起綁架案嗎?」張克定深深望入舒薇眼中。
舒薇猶豫著點頭:「知道個大概……明正很少提工作上的事!
「那起綁架案跟昨天的很像,明正同樣是用自己換下了人質,之后伺機制服了匪徒!箯埧硕ǔ烈髁艘幌拢骸甘孓,這件事在警局不是秘密,雖然誰也不會刻意去提,我不知道明正將來會不會怪我!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下去:「當時明正和綁匪搏斗得很厲害,不得已之下明正開了槍,綁匪當場就死了。這件事后來是以綁匪襲警和拒捕結的案,雖然老頭子很支持明正,但上頭并不喜歡明正的處理!
張克定嘆了口氣:「舒薇你沒見過明正拿槍的樣子吧,我們訓練的時候都開玩笑說,明正拿了槍就會變身,連蒼蠅都不敢飛近。關鍵的時候他可以非常的狠!
「所以,我相信明正是會照顧好自己的,如果說,綁匪和明正之間只有一個可以活下來,我敢用這條命打賭,活下來的絕對是明正。」
舒薇怔怔地看著張克定,半晌點了點頭:「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安心,我也知道自己并沒有完全了解過明正!顾氖种赶乱庾R地在杯口畫著圈:「明正出事前,我跟他提了……分手!
張克定地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舒薇輕咬著下唇:「你知道他對我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嗎?他說:『如果我回不來,小薇,祝你幸!,他那樣子就好像……就好像在跟我告別!
舒薇捧住臉,淚水沿著指縫滲了出來:「我知道自己跟明正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但我不希望他有事,我要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