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娜目瞪口呆地環顧四周。剛才她正注視著輪盤賭的桌子,滾珠在盤里旋轉。收賭錢的人低聲吆喝,籌碼被鏟入莊家的錢匣里,發出卡嘈卡哈的聲音,一時間她簡直看得象著魔似地呆住了。
“沒有更好的了!
一陣寂靜。塔里娜覺得這時她最好別說話。接著她聽見收賠錢的聲音說:
“黑的一對,三十六!
談話的聲音又爆發出來了。
“你說什么呀?”塔里娜問道。
“我說我要帶你去一個真正有趣的地方!边~克爾答道:“這兒太無聊了,除非你急于想把錢扔掉。”
塔里娜的眼光順著邁克爾的眼睛穿過桌子,她看見伊琳坐在那里,一大堆籌碼放在她的面前。她看來是贏了,不過這也很難說,因為她在管賭臺的人那兒換了好多法郎。
“你玩不玩?”塔里娜問邁克爾。
邁克爾搖搖頭。
“我玩不起,”他說,“但是我奇怪你怎么不試一下”
塔里娜的臉有點紅了。
“我不懂賭錢,”她支吾道!拔乙膊桓铱隙ㄎ沂遣皇琴澇少錢。”
“你愿意讓我教你玩嗎?”
“不,不!
回答脫口而出,幾乎是太快了。
“那么,好吧,照我的提議做吧。伊琳就要回去了,紐百里先生也要走。在你道過晚安以后,就到大廳里來,我等著你!
塔里娜本能地想拒絕他。她知道當她的男女主人以為她已上了床的時候,她卻和邁克爾出去,這樣做不僅從世俗觀點看來是錯誤的,并且是她的父母絕對不會贊成的行為。
“我想也許……,”她猶豫地說,后來她感覺到邁克爾的手碰了碰她。
“請你來吧,”他懇求說。
她的抵觸消失了。突然間她很想去。她問她自己,為什么不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去享受一下呢。雖然賭場很有趣,但是連著兩三小時看著別人輸贏,這種興奮感也漸漸變淡了。
吉蒂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隨便下著賭注。
“我是不在乎的,”她說,塔里娜發現吉蒂喜歡自己一個人賭;不喜歡別人注意她。所以她有時沒事干,只是各處站站,不知怎么地邁克爾的建議提出來恰恰是時候。
“我應該拒絕,”塔里娜象是對自己的良心說,而不是對邁克爾說。
“可是,你不會的,”他回答說!拔业戎!
他對她一笑,使得她的心一下子翻騰起來,隨后他離開了她,又回到伊琳背后站著。
輪盤又轉動了兩三次,后來伊琳起身離開了臺子。
“把我的籌碼收起來,邁克爾,”她吩咐道,帶著一種羅馬女皇對奴隸慣用的語調。
塔里娜不太情愿地走到伊琳身旁。
“你準備回家嗎,紐百里太太!”她問。
“是的,我累了,”伊琳說道!傲硗,最好在我贏錢的時候離開!
“你贏了很多錢嗎?”塔里娜問,覺得有義務表示一點興趣。
伊琳聳聳她赤裸的雙肩。
“我搞不清有多少,”她答!安贿^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去睡覺了!
她被自己的笑話招得笑了。這時邁克爾走到她們跟前,晚禮服口袋里裝滿了小籌碼,手里還拿著許多大籌碼。
“你想把它們兌換了嗎?”他問。
“好的,請換吧!”
他走到出納員那兒。伊琳到處找吉蒂。
“我們最好一道回去,”她說!拔蚁胛艺煞虿粫舻锰玫。”
“他在酒吧間和幾個剛才跟我們一塊吃晚飯的先生在談話,”塔里娜說,“要我去叫他嗎?”
“好,就說我要回家,”伊琳吩咐她說。
有兩個膚色相當黝黑的人和紐百里先生坐在一起。他們都在抽大雪茄煙,在他們旁邊有一瓶放在冰塊里的香檳酒。塔里娜有點猶豫地在桌子旁邊站住了。
“喂,塔里娜,有事嗎?”紐百里先生問。
“紐百里太太要回家!
“正好我也要回去,”他邊說邊站了起來。
他同他的朋友們握了握手,并和他們用一種塔里娜聽不懂的語言講了幾句話。隨即挽住她的手臂,穿過賭臺,來到站在桌子邊的伊琳和邁克爾身旁。
當他們快要走到兩人身邊時,紐百里先生停下跟一個熟人講起話來,塔里娜獨自向前走去,伊琳和邁克爾都沒有看見她走過來。邁克爾這時轉身離開桌子,手里拿著一大札鈔票。她聽見伊琳說:“啊,真討厭!在我的手提包里還有一個籌碼,是一萬法郎的。”
“我拿去換了它吧,”邁克爾說。
“不,你留著,”伊琳答!斑@是你該得到的,你今晚給我帶來了好運氣。”
塔里娜覺得邁克爾仿佛猶豫了一會,接著他從伊琳手里接過了籌碼,順手放進他的衣袋。
“謝謝你。”他說。
塔里娜簡直不相信她看到和聽到的是真的。她躊躇一下,靜靜地站在那里等著邁克爾往下講。她心亂如麻地想道,他一定會講完這句話:“謝謝你,但是我用不了多少時間就給你換好了,”或者是,“謝謝你,可我真的不能接受這類的禮物!
可他什么也沒有說。他把手插在晚禮服的口袋里,他抬起頭來,看見塔里娜正在注視著他。
“塔里娜來了,”他對伊琳說。“她把紐百里先生找回來了。”
“現在我們可以走啦,”伊琳打了個哈欠說。
“吉蒂呢?”邁克爾問道。
伊琳回頭看了看賭臺。
“老實講,這個孩子太叫人操心了。你找她,她總是不在。”
“我能找到她,”塔里娜勉強開了口,“我去把她找回來。”
她走開了,她覺得沒法再看著伊琳和邁克爾,“多么可恥呀!多么丟臉呀!”她想,“一個男人接受女人的禮物和金錢,特別是象伊琳這樣的女人!
她不知道為什么,只是這個插曲比長期以來發生的任何事件都要使她震驚。她現在明白了吉蒂為什么把邁克爾叫作拆白黨,叫作聽話的貓。她本以為他會接受汽車、賽馬這一類的禮物,顯然比利和埃里克就是那樣做的?墒撬锬葟臎]想到他居然會卑躬屈膝接受十鎊錢,象小學生或傭人那樣接受賞錢。
她還沒有走到吉蒂身邊就已經開始為邁克爾找借口了。他來到這樣的地方,一定有許多東西要他花錢,雖然紐百里先生已經供給他吃和住了。
接受的禮物是實物或是現錢兩者有什么區別呢?塔里娜知道其中有很大的和根本的區別,然而她還是不肯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她只知道她痛恨他口袋里的那一萬法郎的籌碼。
“他們走了嗎?”吉蒂來到她身邊,問道。“唉!我的運氣真糟透了。我輸得精光!
“啊,吉蒂,不會是真的吧!”塔里娜叫道。
“當然,只是輸光了我帶來的錢!奔俅鸬!拔蚁氪蠹s有二十五鎊吧。但是,我一向討厭輸錢!
“誰不是這樣呢?”塔里娜問道。
她不讓自己想這二十五鎊用在別的地方該能做多少事呀。
“伊琳贏了嗎?”吉蒂在問她。
“我想是的,”塔里娜答。“她說她不耐煩點數。”
“那就是說她贏了一大筆,”吉蒂說。“她在贏錢的時候不敢對錢表示過份的興趣,害怕這會帶來壞運氣。因為每當你想贏你反而會輸。不過,我高興她贏錢,這可以讓她的脾氣好些。”
“聽起來你好象特別希望她情緒好些,”塔里娜說。
吉蒂點點頭。
“我今晚要去見喬克,”她悄悄地說。
這時塔里娜幾乎吐露了她自己的計劃,接著她又懷疑她是否會跟邁克爾去。他們怎能偷偷摸摸用這樣的方式花伊琳的錢呢,假使她知道了,肯定不會贊同。
“我不去!本驮谒齻冓s上了紐百里夫婦和邁克爾的時候塔里娜對自己說。
“快來吧,吉蒂,”伊琳說!澳憷鲜亲屇愀赣H等著你。”
大家都知道紐百里先生并不在乎等待吉蒂,實際上不高興的是伊琳自己;可誰也沒講什么,而吉蒂既然處于被動的地位,就得多多少少表示一下歉意。
“好了,我們走吧,”伊琳說。
她帶頭走出小客廳,穿過正在表演歌舞節目的舞廳。他們走下了通向賭場大門的樓梯。
在門外邁克爾召來一輛紐百里先生私人雇用的大轎車。伊琳一言不發地踏進了汽車,吉蒂跟著過去,紐百里先生繞過去坐在司機旁邊。
“半小時以后,”邁克爾在塔里娜走過他身邊時悄悄地說。
“我不來!
沒有時間多說了。她跨進汽車挨著伊琳、吉蒂坐在后座上。邁克爾坐在另一個窄一點的座位上。
不到一會車就開到了諾曼底旅館。當他們到后,伊琳沖了進去,用專橫的姿態讓大家馬上回房睡覺。
“你可別在樓下門廳里閑逛,吉蒂,”她說,“一個年輕姑娘那樣做很不合適,希思柯特夫人今天晚上還在對我說,她絕對不讓她的女兒沒有女伴陪同就到處閑逛!
“哪怕是讓簡?希思柯特獨個地光著身子呆在皮卡迪利廣場的中心,她也會是絕對安全的!奔俅鸬馈
“她是個非常有教養的姑娘,認識許多正派人,”伊琳反駁說。
盡管她決心不看他一眼,塔里娜和邁克爾的目光還是相遇了。
“請一定來,”在他眼色中無疑是帶有懇求,這是他想傳達的信息。她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
“來呀,來呀。”
伊琳叫他們跟著她走進電梯。沒有邁克爾的地方了;電梯關門時,他向他們揮揮手。
“晚安!
“晚安,邁克爾,明早見,”伊琳叫道。
電梯停在三層樓。他們都邁出電梯,穿過寬寬的走廊走向大套房。這大套間是伊琳和紐百里先生用的。吉蒂和塔里娜的房間在同一條走廊上,兩間房換在一起。
“晚安,吉蒂,晚安,塔里娜!
伊琳不愿多花時間,只是做做樣子親了一下她的繼女,然后走進了套房的門。
“晚安,父親!
吉蒂吻了吻紐百里先生,比平時更帶感情。他跟塔里娜握了握手。
“我希望你今晚過得不太沉悶吧,”他說!拔易⒁獾侥銢]有賭錢!
“我喜歡看別人玩,”塔里娜很快地回答。
“明天我一定要說服你去小賭一下,”紐百里先生溫和地說!按蟾盼夷莻會花錢的女兒明天早晨會向我要一張支票!
“完全正確!奔俅鸬。
他對她們兩人笑了一笑,便走進了套房。吉蒂來到了塔里娜的房間。
“我現在馬上就要走了,”她說,“喬克在旅館外面等著我!
“假若伊琳要找你說說話,那怎么辦呢?”
塔里娜擔心地問。
“不會的,”吉蒂樂呵呵地說!八姷轿揖蛥挓T僬f,喬克等了我差不多一個小時了。我原來希望能象昨晚那樣早些離開賭場的!彼p輕在塔里娜臉上吻了一下,便溜出房間,匆忙穿過了走廊。塔里娜關上房門坐在梳妝臺旁。她也想往樓下跑去,她突然急于想見到邁克爾并且和他談談話。就在這時她想起了一萬法郎的籌碼。她的心硬了起來。她為他感到羞愧,可是她心里知道她非常想去找他。
她一想到昨晚他的吻,突然覺得自己全身發熱。不論他干了什么,不論他的行為怎樣,她無法否認她的心臟在激烈地跳動。
她忽然聽見敲門的聲音,她朝房門看去,眼睛睜得大大的。難道邁克爾竟上樓來和她爭論,不顧伊琳差不多就在隔壁房間里的事了嗎?假如他們被發現了,這會使她陷進難以忍受的尷尬處境里。
她對他很惱火,急燥地穿過房間,打開房門,準備怒氣沖沖地吩咐他立即走開。使她大吃一驚的是:站在門口的是紐百里先生。
“哦,是你呀!”塔里娜喊道。
紐百里先生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幾乎是踮著腳走進房間,輕輕地關上了門。
“我不愿叫吉蒂聽見,”他說!拔沂莵砣∷亩Y物的,承你的好意幫我收藏了它!
“啊,好的,當然可以,”塔里娜說。
她整天忙于別的事情幾乎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于是她快步走到和臥房相連的浴室里。艾拉已經打開了她的行李,正如她所料到的,這個粉紅色海綿袋已經掛在浴室洗臉盆旁的鉤子上了,里面裝著海綿浴擦,法蘭絨面巾和肥皂,是她離開游艇前自己把它們收拾進去的。
她一件一件地把它們扯了出來,最下面是紐百里先生交給她的那個小包。她把它拿進臥室里。
“它在這兒!彼f。“不過有點潮濕,你知道我把它放在海綿袋里了!
紐百里先生笑了。她覺得他原來有點擔心,現在他笑了,放心了。
“在你的海綿袋里,”他喊道!耙粋非常巧妙的藏東西的地方。掛在那里每個人都看得見,可是沒有人會注意。”
“我正是這樣想的,”塔里娜說!拔矣浀糜幸淮巫x過一本書說要藏好一件東西就應該把它放在找東西的人的鼻子底下!
“你是個非常有頭腦的年輕姑娘,我能看出來,”紐百里先生贊揚她說。“你一定得讓我送你一件小禮物,表示我的謝意,因為你能夠打敗那些好管閑事的海關官員!
“啊,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來查我的艙房,”塔里娜說。“事實上,從沒有人問過我有什么東西要申報海關的!
“他們檢查了他們想看的每件東西,”紐百里先生說。“好啦,吉蒂的禮物會使她非常高興的。一切都謝謝你啦!
“后天就是她的生日,是嗎?”塔里娜說。
“對了。”
“我應該送給她一點東西,”塔里娜說。
“你也應該讓我送你一件禮物,”紐百里先生堅持說。
“哦,不必了,謝謝你,”塔里娜說。
他拍拍她的肩膀。
“我一定送一件非常好的東西,”他說!澳阕詈脤θ魏稳硕疾灰崞鹞覀兏傻枚嗝辞擅畹氖,假若傳到海關官員耳朵里,下次他們甚至會更仔細地搜查我們!
“不,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塔里娜說。
“請不要說出去,”他說!芭,即使是最好的女人,像我妻子和女兒,也難免愛多講話。一講就泄露出去了,你懂得嗎?”
“是的,我當然明白,”塔里娜答道。
他又拍拍她的肩膀,走出了房間。塔里娜覺得奇怪,這樣魁梧身材的人能有這么輕得出奇的腳步聲。
只有她單獨一人時,她的思想又閃電式地回到了邁克爾那里。他會等她多久呀?她懷疑。她看了下表。時間剛剛過午夜。
突然電話鈴響了,她驚得跳起來,幾乎本能地跑去制止這喧鬧的鈴聲。她一拿起話筒就知造是誰在另一頭講話。
“喂!”
“是你嗎,塔里娜?”
“是的,邁克爾!
“我在等著你呀。”
“我告訴過你我不來!
“可是,為什么呢?”
“哦,我只是想到那會好些。”
“我可要你來,只呆一會兒也行。我們只到特魯維爾去,我知道那里有許多小的不顯眼的地方,不過在晚上這個時候那里總是非常熱鬧、非常有趣!
塔里娜有點動心了。
“不,邁克爾!”
“那你為什么改變主意了呢?”
“因為……啊,我也不能解釋是什么原因!
“聽著,”邁克爾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了!拔乙姷侥恪_@非常重要,對你我都重要,明白嗎?”
“但是,那怎么……那怎么可能呢?”
“那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別那么別扭,下樓來。我保證一切都好!
他的聲音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塔里娜原是坐在床上的,但現在她站起來了。
“好吧,”她忽然說,“我一定來!
她拾起一條圍巾披在她的肩頭上。她身上穿是白色透明硬紗的晚禮服,鑲著一大串珊瑚花的邊緣,縫著金屬小亮片。在她走過房間時,它們不停地閃爍發光。她關上了房門,跑下走廊,好象害怕被人攔住一樣。
她沒有乘電梯,是走下樓來的。邁克爾站在大廳中間,他以為她是從另一邊下來,所以他的背對著她。在他沒有提防的時候,她突然一眼看見了他。他那寬寬的肩膀,堅實的頭部和他站立的姿態看來似乎可以完全信賴,使人絕對放心。她覺得無論他干什么無論他舉動怎樣,她都可以信賴他。
她本能地告訴自己他是可以信賴的,盡管她的頭腦卻不相信這是真的,認為自己是受騙的。然而她知道她的本能是正確的。她到了他的身邊。他轉過身來,臉上充滿了衷心的喜悅。
“你到底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
他抓起她的雙手舉到他的唇邊,然后挽著她的胳臂,領著她走出大門,來到戶外溫暖的黑夜里。他叫來一輛出租汽車,扶她進去,給了司機一個地址,然后上車坐在她的身邊。汽車開動后。塔里娜突然感到害羞。她現在是單獨和邁克爾在一起。兩人單獨乘車出游,也算是一種冒險。
“謝謝你來了!彼幕詈唵味终\懇。
“我不應該來的!
“為什么不呢?你自己能作主!
“我是紐百里先生和太大的客人!
“雖然這樣,他們并不是你的保護人。假若你愿意出來,有什么不應該的呢?再說,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很高興聽你這么講。我不愿讓我的尸體被人在海邊的某個海灘上發現。”
“這樣的事以前發生過,”邁克爾說。“只要有我在,就不會發生。”
塔里娜聽見他自信的語調,不禁微笑了!奥犉饋砟愕瓜笫翘m斯絡特爵士與賈利古柏兩人合二為一啦,”她逗笑說。
“也許我覺得我像他們兩個,因為你今晚這么可愛!
“瞎說!
“這不是瞎說,你明明知道。你沒有注意賭場里所有的人都在看你嗎?”
“當然沒有,”塔里娜說!罢l也沒有看我一眼。他們全都聚精會神地望著輪子或看著牌。我肯定無論哪個女人都沒法和命運女神競爭!
“假如這個女人美得象個女神呢?”
塔里娜感覺到他伸出手來碰了碰她的手。她想他大概要吻她了,便轉過臉去。
“不,請不要,”她喃喃說道。
“為什么?”他問道,“難道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嗎?”
她想起了躺在他口袋里的一萬法郎籌碼,同時也因為她不習慣于撒謊,因而她沒法輕率地對待他的問題。
“看起來確實是有的,”他停了一會兒說。
“不,沒有什么……我沒有……權利,”塔里娜結結巴巴地說。
“你完全有權利,”他低聲說道。
他彎身向前推開了和司機隔開的玻璃,用法語對司機講了些什么。他講的非?,塔里娜不十分懂,也沒有時間翻譯過來,但是,她看見出租汽車改變了方向,轉進一條小街,往回開了一段路。
起初她以為邁克爾要送她回家,隨后車子停下來,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看見汽車是停在一座教堂門口。
“干什么?”塔里娜問!拔覀兏陕锏竭@兒來?”
“你馬上就知道了。”邁克爾答道。
他打開車門扶她出去。她驚奇跟著他走,想要問他一些問題,然而不知怎么覺得很難明確地表達出來。她只好沉默不語。
他們走上了教堂的臺階。邁克爾拉開一扇鑲有皮革的門,他們走了進去。迎面撲來一陣焚香的氣味。教堂里沒有點燈,只有幾十支臘燭在圣徒神像前燃燒。屋頂和側廊漆黑一片,只有一閃一閃的燭光和燭光下圣徒慈祥溫柔的面孔。
邁克爾邁著堅定的步伐走進側廊。他們來到了右邊的圣壇前面,那里有座神像四周的臘燭比任何一座神像都多,有高大的臘燭,也有細小的臘燭;有些快要熄滅了,它們忽閃忽閃地燃著,象是在為一個即將悄悄地進入永恒的靈魂祈禱上帝。
邁克爾停在神像前面,于是塔里娜看出那個聳立在他們前面的神像是圣苦萊莎·利西尤。她穿著黑袍,手臂里捧著一束玫瑰,她那可愛的年輕的臉龐在喜悅地仰望著天國。
他們在那里靜默地站了一會,然后邁克爾從口袋里抽出一件東西。他什么也沒講,只是把它拿在手上,讓塔里娜好好看個清楚——它就是伊琳給他的那個一萬法郎的籌碼。
她只好呆呆地注視著它,后來在燭光下她抬起頭來,遇上了他的目光。
“獻給那位把窮人所需要的微不足道的東西賜給他們的圣徒!彼粍勇暽卣f道。
他伸手把籌碼投進神像腳下的捐獻箱。只聽見撲通一聲,接著是一片沉靜。
“現在這件事處理完了,”邁克爾平心靜氣地說!拔覀兛梢詿o牽無掛了!
他挽著她的手走下側廊,經過一座座燭光照亮的神像,穿過鑲著皮革的大門,走出了教堂的臺階。
汽車司機在等候他們。他手上拿著便帽,很恭敬地請他們上車,然后他們又上路了。出租汽車再一次向著特魯維爾方向駛去。
塔里娜沒有說話。反正也不需要語言。她只是奇怪他怎么這樣清楚地了解她,怎么知道她的想法和她的感受,來取了這樣的行動,并且一下子就掃除了她所有的反感,和對他的一切討厭和憎惡的想法。
“現在我們可以心情舒暢了,”他寧靜地說。
他并不打算親吻她,塔里娜也知道這是他和她之間的一種默契。教堂的氣氛,神像前的燭光不知怎么使她沉浸在非常不同的心境里。她對邁克爾的感情不需要用撫摸或者親吻來表達。這種感情更加深刻、更加輝煌宏大,因此也更加震撼著她的心。
他們過了橋進入特魯維爾,邁克爾一直沒有說活。這時,他說:“我們要去一個十分便宜的地方,是我自己能夠出得起錢的地方!
“那也正是我喜歡的地方,”塔里娜說。
出租汽車駛上小坡,停在一家小小的明亮的餐館前。塔里娜走出汽車,看見這家餐館叫“幻想”餐館。門一開就傳出一陣音樂和歡笑的聲音——這種歡樂,即使是初次嘗試,也使人覺得比美酒還令人陶醉。
餐館是一間長長的狹窄的屋子,酒吧占了房間的整個一面墻,再過去是陽臺,擺著許多張小桌子,可以眺望大海。一對對男女在跳舞,可是更多的男女只是手拉著手坐在桌旁,顯然是沉溺在迷戀之中,除了彼此和夜晚的魔力外,忘記了外界的一切。
邁克爾和塔里娜被領到靠近陽臺邊緣的一張桌子上。他們坐下以后,塔里娜頭一次發現整個飯館布置得相當樸素。陽臺過去顯然是這幢房子的后花園,修建的時候就是為了能很好地觀看大海的景色。餐館樂隊由三個黑人組成;桌子都是鐵制的,但是鋪上了清潔的桌布;女服務員都是面帶笑容的年輕姑娘,她們的父親則站在酒柜后面招待客人。
邁克爾叫了一瓶白葡萄酒,然后對塔里娜說。“待會兒我們再要吃的,”他說,“現在我要和你談談!
“談什么呢?”她有點迷迷糊糊地問道。
“談我們兩人,”他回答說,“難道這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話題嗎?”
“講講你自己吧,”塔里娜突然感興趣地說。
“女士們先講,”他回答說。
“不,這不公平,”她說道,“是我先問你的。”
“可是我真想知道關于你的事!彼f。
塔里娜轉眼看著別的地方。她聽見遠方海水緩緩地拍打著海岸,發出美妙神秘的聲音。似乎和她剛才離開的教堂里的平安和寧靜難以解釋地聯系在一起。她不愿意對他說謊,然而她又必須回答他的問題。
“好吧,”她帶點挑戰的口氣說!白屛腋嬖V你我的事吧,其實并沒有多少好講的。你是知道的,我在劍橋上學,和吉蒂是同學。我打算回家度假,吉蒂說服了我,和她一齊回厄爾利位德,其實我不太愿意來。其余的你都知道了。”
“其余我都知道,”邁克爾有點諷刺地重復說。“那么,你當然是非常有錢羅!
“錢有什么關系呢?”塔里娜問道。
“唉,那可有很大關系啊,”邁克爾說,“特別是在你沒有錢的時候。”
“哦,你為什么不找個工作?”塔里娜問道。
“今天晚上吉蒂也剛好問過我這個問題,”邁克爾答道,“不過問得不太客氣,事實上她問得相當粗暴。”
“那是吉蒂的錯兒,”塔里娜馬上接口道,“不過她對伊琳身邊所有那些年輕人都有一種說不出道理的憎惡心情!
“你也是那樣稱呼我的嗎?”邁克爾問道,“伊琳身邊的年輕人!”
“嗯,你是不是呢?”塔里娜問他。
他笑了一下。“我希望你能用非常不同的眼光來看我!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塔里娜認真地說。
他朝屋子那邊望過去,但是顯然他不是在看那些合著樂隊歡樂的拍子跳著舞的人們。
“不,我不是的,”他說,然后他突然轉過身來抓住了她的手,“讓我們忘記這些吧,至少只在今天晚上。讓我們忘記你對我的看法或者我對你的看法吧。讓我們裝作是兩個一見鐘情的戀人,沒有任何障礙能阻止我們盡情地相愛。我們不要提問題了,除了我們心里的感情以外,不要再對任何事情感到好奇。讓我們記住愛情之光吧,同意嗎?”
他的狂熱充滿了感染力。塔里娜的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我愛你,”邁克爾用突然低沉起來的激動聲調說:“我愛你,讓我們忘記別的一切吧!
“忘記一切,”塔里娜回答道,“除了此時此刻以外!
“來跳舞吧!
邁克爾跳起身來把她帶到舞場上。樂隊正在演奏一支輕柔的、夢幻般的樂曲,可是塔里娜非常擔心她會跳不好。她很少跳舞,一點也不象吉蒂,吉蒂一有機會就上各式各樣的夜總會啦、舞會啦去跳舞。
吉蒂在劍橋每星期也總有兩三次跟別的姑娘和幾個大學生去跳舞。但是塔里娜總是呆在房里學習,F在她想,平時該多練習練習就好了,但是這些想法剛一冒出來,她就知道她是用不著擔心的。
邁克爾的手臂剛剛繞著她,他剛剛緊緊抱住她,他們就成了一個人,翩翩起舞,彼此十分合拍。塔里娜明白,無論他怎樣跳,也不管他的舞步多么復雜,她都能本能地、毫不困難地跟他一起跳舞。
“我想跳舞,是為了能夠擁抱你,”邁克爾說。
他的面頰貼住了她的胳臂,他的手緊緊地擁抱著她。她和他靠得這么緊,簡直快活得渾身顫抖。
“你跳起舞來這么輕盈,好象我是在和幽靈在跳舞。據說她是隨著海霧來到陸地上的。”
“這話聽起來真叫人發抖,”塔里娜笑著說,她的心隨著他講話的魔力而激烈地跳動著。
“我不會讓你發抖的,”邁克爾答道!澳阌浀米蛱焱砩衔覀兌嗝礈嘏嗝椿钴S?哦,塔里娜!我一直睡不著,躺在床上想念你在月光下的嘴唇和臉蛋!
他們又一次繞著房間轉了一圈,然后回到他們的桌子上。
“現在我們要談話了,”他說!拔蚁肭浦愕哪,告訴你,你是多么可愛!
“我懷疑你在一星期前是不是這樣想的,”塔里娜答道。
“為什么要在一星期前呢?”他追問。
“因為我從那以后就變了,”塔里娜答。“吉蒂給我剪了頭發,梳了個新的式樣。她借給我這些衣服穿,因為我的衣服已經送回家了。那時我真的有些土氣!
“你不管怎么打扮都美,”邁克爾答道!澳愕难劬κ悄敲锤挥诒砬椋荒敲瓷衩,黝黑黝黑,叫人激動,它們使我隨時都在猜想你在想些什么。當你對我生氣時,我真害怕。我從來沒想到我會那樣害怕!
“你是在說笑話,”塔里娜說,但是她的聲調泄露了她講話時情感上的激動。
“親愛的,看著我,”邁克爾命令她說。
盡管感到一陣害羞,她還是轉過臉來向著他。他眼里流露出的表情把她完全征服了。
“我只能不停地說我愛你,”邁克爾說。“同時我要使得你也愛我。我要你感覺到——感覺到我對你的全部感情。我全身心地愛你,用我全部思想愛你。我渴望占有你,我要你屬于我。這就是愛情,塔里娜。但是愛情是這樣狂熱,這樣使人銷魂,我幾乎感到害怕了。”
“我也……害怕,”塔里娜低聲說。
“假若我失去了你,或者你失去了我,我們會怎樣呢?”邁克爾問道。
塔里娜沒有回答,因為她認為目前不會得到答案的。既然她并不是他心里所想象的那樣的人,她怎么能夠說他們沒有理由會失去自己的心上人呢?
他是在向她求愛嗎?她突然顫抖了一下,感到有點懷疑,可不可以說他是在向加拿大來的富有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求愛呢,那位小姐衣著華麗,發式優美,家庭富裕和豪華的程度至少并不比紐百里家里差。
“有什么辦法呢,”她無可奈何地想道。他并不是真愛她。那是不可能的。他愛的是富有的、雍容華貴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并不是出生在牧師家庭的貧窮的小塔里娜。
由于她愛他,由于她年輕,由于她坐在他身邊,這些事實便產生了一種令人驚異的魔力,使得她脫口說道:
“讓我們繼續假裝吧,假裝今晚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別的都無關緊要,”邁克爾說!爸挥心阄以谝黄穑覀冎辣舜讼鄲,這就是一切。這是真的,對嗎,塔里娜?你真的有點愛我嗎?”
“是的,我愛你,”塔里娜答道,她說話時帶著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