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靖見過她好幾回,不只見過面,幾乎每次呂瑞馨來東京,一定會找余文靖吃飯、喝下午茶,甚至去唱卡拉OK,就算平時分隔伊豆和東京兩地,打電話聯絡也是常有的事,有時和火野剛說不到幾句,就鬧著要兒子把電話或手機轉給余文靖。
剛開始余文靖有些不習慣,畢竟是老板的母親,但越混越熟稔,久而久之,倒把她當成遠在異地的一位臺灣同胞看待,偶爾聊聊天,慰藉一下思鄉的心情也不錯。
總之,兩人同為「天涯淪落人」,就算相差三十多歲仍然可以成為莫逆之交,可以聊許多事。
但是今晚,余文靖神經繃得不是普通的緊,她不太想閑聊,只想快快結束這一頓鴻門宴。
應該不關她的事才對呀!原以為到東京車站接了人,今晚的任務就算功德圓滿了,而她可以早點搭地鐵回自己的小窩,還能趕上超市的特惠時段,跟一群婆婆媽媽擠在一塊兒,搶購便宜又大碗的食材。
可惜,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她硬是被強留下來,從頭到尾,一只臂膀硬是被呂瑞馨給勾住,又硬給拉上「王子飯店」頂樓的高級日本料理餐廳。
坐在包廂里,盡管面前桌上已擺滿一盤盤精致的懷石料理,可她的胃卻糾結著,連點食欲也提不起來,簡直徹底辜負了歷經非人之嚴苛修業的料理師傅們的一番苦心。
而原因就出在——
「阿嘉,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文靖美眉,她姓余,余天的余,文雅的文,立青靖,我都喊她小靖,這樣比較親切呀!」呂瑞馨笑咪咪,保養得宜的臉白里透紅,化著淡妝,整個人看起來很有元氣。
她帶笑的視線從面前那名俊朗溫和的男人臉上拉開,調回身旁的余文靖身上,拉拉她的小手繼續后半段的介紹。
「小靖,這位阿嘉先生我之前也跟妳提過,他是我大侄子大學和研究所的同窗好朋友,在竹科當工程師,不是小工程師喔,是那種擁有自己研發團隊的大工程師!這一次他是出差來東京參展的,我就叫他一塊兒來吃吃飯,多認識一些朋友很不錯,妳說是不是?」
這意味太明顯了!
明顯得嗆人!
余文靖終于想通,為什么瑞馨姨之前在電話那端會拚命強調,無論如何一定要她去車站接人,因為如此一來,才有機會把她拖到這場變相的相親宴上,畢竟如果事先講開了,她是絕對不會踏進這個陷阱一步的。
瞅著這位在二十分鐘前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余文靖暗自苦笑,還想不出該如何應付。她眸光下意識瞄向坐在右斜方的火野剛,心不禁一凜,因為大老板的臉色臭到可以炸出一大盤正宗的臺灣臭豆腐。
他像是生氣,又像是極度不耐煩。她不由自主地猜測著他的想法,又無奈地嘲弄這種想要試探對方的心態。
自己太孩子氣了,她想。
不是已下定決心讓一切順其自然嗎?就如無根浮萍、風中飛絮,飄到哪里算哪里,可以心懷期待,但不束縛自我,珍惜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包廂中的四人,就數呂瑞馨最開心,毫無負擔地熱著場子,沖著那位阿嘉先生又道:「小靖是我兒子阿剛的口譯秘書啦,她能力好、個性溫柔、長得又漂亮,很多人追的!可是因為工作的關系,三不五時被我兒子拖去繞著地球跑,流浪個不停,害她美麗的戀情一直開不了花、結不成果,女孩子的青春多寶貴啊,怎么可以隨便浪費呢?我兒子不替手下員工著想,我可是一直把小靖當親生女兒兼姊妹淘看待,總要多替她留意好對象,你說是吧?」
一直被母親暗暗指控刻薄身邊員工的火野剛不發一語,只是不斷喝著溫熱過的清酒,一杯接一杯,仿佛身邊發生的事和他不相干。
呂瑞馨隨意瞥了兒子一眼,唉唉地嘆氣,半開玩笑道:「我本來是想說,像小靖這么優秀的女孩子,如果來當我火野家的媳婦那就太完美啦!她跟我這么麻吉,絕對不會有任何婆媳問題的。但沒辦法呀,阿剛和小靖不來電,認識幾年了都擦不出愛的火花,我也只好認了!
喝酒的男人動作一頓,那對闐黑的眼瞳銳光疾閃,忽又仰頭把杯中清酒一口飲盡,順勢將散到額前的一綹亂發甩到后頭。
這一方,余文靖再如何力持鎮定,心臉仍是克制不住紅得像顆熟透的水蜜桃。
她不會當場掃瑞馨姨面子的,再怎么難堪還是得用力撐下去!
粉唇輕掀正欲出聲,她的相親對象倒是先給了她一記爽朗的友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余小姐妳好,敝姓楊,楊志嘉,木易楊,志氣的志,嘉獎的嘉。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顾蠓降厣斐鲆皇帧
「呃……楊先生你好,也請多多指教。」自然地回以微笑,她禮貌性地把小手伸向對方等待的大手中。
就差那么、那么一丁點兒的距離,只要再往前探個幾分幾毫,兩人就要握握手了。
便在這「千鈞一刻」之際,半途殺出個程咬金,另一只男性大手由側邊疾切進來,搶在她把小手放進人家掌中之前,粗魯地攫入自己手里。
「呃?!」余文靖美眸瞠圓,有些不能反應。
沒握到佳人小手的楊志嘉挑起半邊眉,瞥向那位自從他走進包廂后就讓他深感敵意的男人。
「阿剛,你搶小靖的手干什么?你們初次見面啊?還需要握手?」呂瑞馨也跟著瞪圓眼睛,看著一臉怪相的兒子。
「我傷口怪怪的……醫生給的藥膏放在車里!够鹨皠傠p眉沉了沉,神情幾近乖戾,直勾勾地盯著余文靖!笂吀蚁氯ツ,順便幫我檢查一下!
「我剛才在車上問過你,你說下午去拆線,傷口密合得很好,一點都不痛了,怎么現在又怪怪的了?」呂瑞馨瞇眼。
真是不貼心的娘!
火野剛悶悶地撇唇!杆褪遣皇娣,我有什么辦法?」握住的小手微微掙扎起來,他手勁加重,陰沉地掃了小手主人一眼。
呂瑞馨道:「那好,我跟你下去停車場拿藥,正好看看你的傷口!
然后讓他的余秘書獨自和別的男人相處嗎?不干!「我是她老板,我就要她跟我下去。妳走不走?」后面那句是對著余文靖問出的。
「小靖,現在是下班時間,妳可以不聽老板的話!」呂瑞馨也不爽了,不知道這個死小孩跑出來攪什么局?
突地,腦中刷過一個念頭,她「咦」了聲,瞅著兒子鐵青的臉,難道……莫非……會不會……有沒有這個可能……哇啊~~這兩人黏在一塊兒五年多了,現在才有些端倪,進展是不是太慢了點呀?
當然,她全然不知他們暗通款曲其實粉久嘍。
氣氛古怪得很,余文靖趕忙跳出來圓場!溉疖耙,沒關系的,您和楊先生先用餐,我們一會兒就回來。」
哪里還需要交代什么,火野剛拉著她起身就走,連跨出包廂的榻榻米穿鞋時也沒打算放開她。
離開前,他側目瞥了仍悠閑坐在包廂里的楊志嘉一眼,挑釁的意味頗濃,但后者似乎不以為意,一派輕松的模樣,讓火野剛氣息粗重,興起想扁人的沖動。
他很不爽,超、超、超不爽!
有人要來搶奪屬于他的東西,他的母親大人還是幫兇,怎不教他捶心肝?!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
「你要去哪里?」電梯停在飯店一樓而非地下停車場,被拉著走的余文靖跟上男人的大腳步,吶吶地問。
飯店柜臺此時剛好進來一隊旅行團在辦CHECKIN的手續,大廳有些亂,但位在大門左側的開放式咖啡座沒多少客人光顧,火野剛選了一個角落的桌位,服務生過來詢問時,他隨口點了熱咖啡,卻幫余文靖要了一杯花茶。
「不是要去拿藥膏嗎?你的傷——」
「傷好了!
「。俊顾UQ。
他臉頰浮現可疑的薄紅,語氣粗魯!赴∈裁窗?我說好了就好了!有疑問嗎?」
余文靖忍笑搖頭!笡]有!
服務生過來,俐落地送上咖啡和一整壺茶,還貼心地為女士在骨瓷杯中注入七分滿的花茶,這才退開。
茶很香,她靜靜嗅著,淡問:「為什么點花茶?」
火野剛眉心微蹙,仿佛她問了一個很笨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問題。
「妳不是一直很愛喝花茶嗎?怎么了?」
她搖搖頭!笡]事!灌ㄖ璧拇絽s不由自主地抿出愉快的彎度。
他沒能去注意她細微的表情,心里很煩躁,覺得必須跟她說些什么,但究竟該說什么,內心卻沒有譜。
「我們坐在這里干什么?」余文靖把玩著杯耳,眸光飄向熱鬧的大廳,又緩緩回到他臉上。
「不干什么。我就是……突然想喝咖啡!箒G出這么一句,見她秀眉微挑,他耳根沒來由地發燙,像是要證明自己的話,他端起黑咖啡大大地吞進一口,也不嫌燙。
只是這樣而已嗎?好啊,那就專心喝他的咖啡吧。余文靖也不再說話了,兩人各喝各的,結果不到五分鐘,他那杯不到250CC的黑咖啡已經見底。
余文靖放下瓷杯,語氣一貫的淡然!敢先チ藛?我們離開二十分鐘了,再不回去,瑞馨姨會擔心的。」
「我要再點一杯咖啡。」他抬手要招服務生過來,卻被余文靖拉下。
「你早上兩杯、中午兩杯,現在還想續杯?不要喝那么多,對身體不好!顾夹妮p擰,柔軟手心壓著他的手背。
可能是她突如其來的碰觸,也或許是她淡然言語里自然而然流泄出來的關懷,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被挑動了,鼓噪而出;鹨皠偰抗庖怀,反握住她軟軟的小手。
「急著上去干什么?繼續那個可笑的相親嗎?兩個陌生男女大眼瞪小眼,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我不認為妳會喜歡這樣的安排!
她的確不喜歡,但更不喜歡他此時的口氣。
他的自以為是和極度不屑的峻臉讓她心口一堵,喉中微微酸澀。
「相親沒什么不好!褂辔木敢бТ,硬是抽回手不讓他碰了。幾分鐘前還為著一壺花茶而悸動不已,現在倒想把那壺茶倒在他頭上。
「請問有什么好?」他音量不由得輛高,招來了一些注目,沒想自我檢討,倒狠狠地把那些人瞪回去。
努力控制呼吸,吸氣、吐氣,再緩緩重復,她盡量讓嗓音持平。「就跟男女聯誼差不多,都是為了找合適自己的另一半。如果沒什么感覺,就當作出來吃吃喝喝,多認識朋友;要是相對眼,談得來,那就以結婚為前提試著交往看看,有什么不好?」
結婚為前提?!
猛地,火野剛被這五個字砸得眼冒金星。
「所以,妳可以和那姓楊的家伙才見過一次面,就要以結婚為前提開始交往?」咬牙切齒地說,特別是那五個比金山甘薯和芋頭還會砸人的字。
若是別人問了同樣的話,余文靖次概只會覺得好笑,也不需解釋太多,但誰都能問,就他不行,那會讓她感到無比難堪,覺得自己傻呼呼的。愛情總把人變笨,而她更慘,她愛的人還在狀況外。
微微牽唇,她仍是笑得出來,她越來越佩服自己。
「如果彼此都好,沒什么不行!
火野剛感覺肚子像是狠挨了一拳,他想回擊,卻找不到對象,實在悶了一整個徹底。
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白凈臉蛋,女人沉靜的神態深深困擾他,他兩排牙磨了又磨,最后卻道:「他不好,妳和他不相配!
「別一副你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可惡!
「妳和他不配!」用力重申。
「我和他配不配,那是我和他的問題,交往過后才會知道!剐睦锩靼鬃约菏窃诤退氣,原來感情不是所想的那么簡單,她的隨緣、隨興、不強求,真正做起來不容易啊!
火野剛繃著臉,兩道暗竄火焰的陰狠目光像要把她瞪穿,僵了好幾秒才道:「還需要交往嗎?哼,不用那么麻煩,我一看就知道你們不合,他沒有我的黃金比例,妳睡不下去!」
啪!
有什么東西射進她胸口,痛得她瑟縮不已。
清冷的表相終于龜裂了,擱在骨瓷杯上的手指陡然一顫,她打翻了杯子,還剩半杯的茶濺濕桌巾,也在她粉藕色的裙上渲染開來。
余文靖怔怔地瞅著那些茶漬,不太曉得該做什么樣的反應。
笑可以嗎?
她還能勉強扯扯嘴角,扯出一個彎彎的笑吧?
雖然心有些悶、有些痛、有些說不上來的無力感,但她可以笑笑地看待自己的處境,她愛的人嘲弄她,她也能笑笑地嘲弄自己,無妨的,不是嗎?無妨的呀……
火野剛雙手緊握。他是想和她談談,但絕非這種方式。
他從未想要傷害她,但話就這么毫無遮攔地說出,放出千里馬都收不回來了。心里拚命詛咒,他把所懂的各國臟話全都罵遍了。
他是蠢蛋!
無可救藥的豬!
該被吊起來毒打再千刀萬削的笨蛋!
「文靖……」想握住她的手,她卻撤得好急,小小拳頭縮在沾染茶漬的裙上,根本不讓他靠近。
「我、我……我……對不起……」她下意識喃出,思緒紊亂,連自己也弄不懂為什么要道歉,也許是因不小心打翻茶杯,也許是因他的……指控?
「對不起……」又拋下一句話后,她匆匆起身,看也不看他一眼,低低地說:「我去化妝室一下,我、我必須去,我裙子弄臟了,對不起……」
她低著頭轉身就走,一名服務生正要過來幫她整理桌面,她走得太急,整個人撞了上去,就聽見「叩」地一響,服務生反射動作想扶住她,手里的不銹鋼托盤卻成了兇器,直接打中她額角。
痛!真的好痛……
「文靖!」
她聽見他驚慌的叫喚,下一秒,搖搖欲墜的身軀已被擁住。
一手搗住被敲痛的額,她小臉埋在他懷里,那氣味如此熟悉,此刻卻讓她心酸。服務生在一旁拚命道歉,她很想笑笑地告訴對方沒關系,但好痛,真的好痛,她笑不出來……
火野剛將她抱到另一邊位子較大的沙發上坐下,引來許多人側目,可他根本不在乎。
擁著她,他緊張地接過服務生遞來的冰毛巾,低哄著:「把臉抬起來,我看看撞到哪里了!
想必是痛得很,她竟隱隱顫抖著。
等不到她回應,他半強迫地拉開她搗臉的小手,扳起她的下巴,這一瞧,胸口如中巨錘——
她在哭!
額角紅腫一大片,而她在哭。
她眼眶里全是淚,一失去遮掩,那些淚珠紛紛往下墜,肆無忌憚地奔流,爬滿她雙腮。